李化见学生散去,早跑出门外,解下马车缰绳,坐在门口等着了。
一路上。蔡、露、孙三人不时饶有兴致的向贾迪问起私塾的情况,贾迪就将自己私塾的办学宗旨、教材选用、日常管理等介绍了一遍,也隐隐约约透露出自己一人独自经营的艰难,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自然答应不时过来帮衬帮衬。谈话间,贾迪有穿插着给他们讲一些平时孩子们的活泼可爱、淘气顽皮,引得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这些日,三人应王员外盛情邀请,就下榻在别院。恰好,丹露院的云儿姑娘又编了一首新曲子,一时卖座的很,一干风liu才子争相前去捧场。那王员外听说之后,今日就专门请了过来,招待贵客。
四人乘车来到别院之时,苏东坡等人早已在后花园,直接走了进去。
贾迪坐在席间,果然不一会,一群歌妓自花园一小门缓缓走了出来,领头的正是云儿姑娘,最后是四五个乐师。云儿姑娘,先上前朝着众人微微施礼,然后退到姐妹中间。那乐师仿佛得到信号似的,拿出乐器,摆好姿势,顿时在院内升起丝竹之声。丹露院的歌妓们,和着音乐,照着早已排练好的动作和方位,翩翩起舞。云儿姑娘,在身着彩衣的众歌妓间,如蜻蜓点水般来回穿梭着,嘴里唱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贾迪一听,就知道这是柳永著名的一首《凤栖梧》,尤其是最后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流传甚广,更是被近代大学者王国维用在《人间词话》里面来形容诗词的境界。
一曲歌舞罢,贾迪当即站起来,大声叫道,“好!好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云儿姑娘,唱腔婉转,令人销魂。”
云儿当机上前,“多谢贾公子夸奖。只不过是这词儿写得好,各位官人又是雅士,懂得欣赏,云儿和姐妹们只不过歌舞助兴,略增声色而已。”
旁边一人心想,好字还要你来说,这柳三遍的《凤栖梧》是世人皆知,名声在外,正要出口讥讽,又想到可能这贾才思敏捷、出口不凡的贾迪还有后话,又生生忍住。
贾迪,正要借机行事,听得云儿的谦谢,就走出席间,对其说道,“听说丹露院每日都会有歌舞助兴,不知几日一换此曲?这词都是从何而来?”贾迪早就向李化将情况打听清楚了的,等云儿回答之后,又装作微微皱了一下眉,“想那纵酒行乐之人,最是喜新厌旧,这曲目将近月余才更换,恐客人厌倦呢。况且,若是都是如《凤栖梧》这般文绉绉的,文人雅士自然喜欢,那一等江湖侠士、往来商贾恐不爱听。我这里,有家乡的一首词,语言生动、通俗,姑娘如果谱上曲,效果应该更好。”
众人听闻贾迪又要念词,都一下来了兴趣,停止交谈,望着贾迪。云儿姑娘当然高更是兴,要是喜欢听的人多了,那众姐妹的生意就更好了,自己的身价也更高了,当下先谢过。
贾迪站在那里,清清嗓子,朗声念道:
自别后遥山隐隐,
更那堪远水鳞鳞。
见杨柳飞绵滚滚,
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
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
不销魂怎地不销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
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
搂带宽三寸。
这是元朝王实甫的《十二月过尧民歌》,贾迪此刻主动用在这里,自有其深意。
自从听李化在学堂门口的一席话,心里就开始盘算了。现今学堂运转需要资金支撑,虽然不时搞得到一些捐赠,但不是长久之计,这丹露院要编新歌舞招揽客人,自己要是把那些雅俗共赏元曲拿出来卖给他们,应该是一个收入不菲的长久买卖。况且,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扩大白话文的影响。贾迪知道,语言通俗、生动的元曲,算得上是由民间白话文发展起来的。胡适先生曾评价道,“用语体文写的活文学——最明显的如元曲——便是人民大众在不知不觉完成的文学革命的最高潮”(语出《胡适的自传》)。是以,在来别院的车上,贾迪就选择了这首元曲来投石问路,打开白话文学的市场。
那些文人,早就知道贾迪平日疯疯癫癫的,搞什么白话堂,教什么白话文,现在贾迪在酒席上,给云儿姑娘献了这么一首“露骨”艳词,都不以为意,没有多少想法,只是一阵大笑,直夸贾迪什么“风liu才子”、“怜香惜玉”。待到得云儿领众乐师谱好曲,上来一唱,众人竟是听得如痴如醉。要知道,这首《十二月过尧民歌》,就像后世的港台流行歌曲一样,词句看着或念着可能觉得一般般,甚至“不雅”,但配合起歌舞,在恰当的情景下,那“感染力”、“煽动力”、“杀伤力”就大了,毕竟是人都需要娱乐。
贾迪在一旁看着,暗笑不止,知道自己这次做了一项英明的决策。
果然,第二天,丹露院的老板崔铭方就亲自提着几盒礼品,登门拜访了。贾迪毫不客气的接过礼品,笑嘻嘻的将其请入书房内。那崔铭方是个生意人,客套的恭维几句之后,就开门见山,央请贾迪为其丹露院作词。贾迪假意稍稍推辞了一下,就应承了下来。最后,一番商议,贾迪答应每月向丹露院提供四首雅俗共赏、娱乐大众的新词,丹露院则每月“赞助”白话堂二两银子。
过不了多久,“到丹露院”听曲子去,就成了黄州一项颇为时尚的娱乐活动。一时间,就犹如后世80年代的港台流行歌曲一样,那些由贾迪“作词”的元曲就在大街小巷被人传唱。因为曲子言语浅显,生动诙谐,一些不学无术的半调子读书人,三五成群的走在街上,每当哗众取宠之际,常常是随口就唱了出来。什么“孤雁叫教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fei。你云中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争你个甚的。”,什么“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尤其是那句“不销魂怎地不销魂”居然成了后世“I服了YOU”一般的口头禅!
有那戏班子见被丹露院抢了不少生意,找到贾迪诉苦。贾迪略一思考,就把元曲里面的一些杂剧稍加修改,卖与他们。什么王实甫的《西厢记》,什么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等等。那戏班子如获至宝的接过剧本,回去一番排练,自是赚回了不少的客人;之后,游走于周围诸州,每到一地,都是全场爆满,当然也将贾迪的名号传播了出去。贾迪一时搞得兴起,又按照记忆,用宋朝的白话文修饰一二,誊出几章《西游记》,交与城内说书人。
那一些文人虽然有点不屑于此,但也不得不佩服贾迪的才情,不得不佩服贾迪的魄力和影响。苏东坡等好友,看在眼里,心里由衷替贾迪高兴之余,也不忘有时暗中规劝一二,说什么“子虚如此之才,岂可荒废在这些上面”之类的。贾迪却不一笑置之,“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
随着贾迪的一番举措,白话堂的名声是越来越响亮了。民众大都也开始认可贾迪就白话文的教授,白话堂又接连添了几名学员。一些戏班子的班主,更是灵机一动,竟然派遣一些十五六岁读过几年书的过来,送上若干师资,拜贾迪为师,想学那编写剧本的能耐。贾迪一一接纳。此时贾迪搞了若干文化产业,手头宽松了,想了一下,就把旁边的一处院子也买了下来,和白话堂连通,又将原先的地方,命名为“小学”,另外教授那些戏班学生的地方命名为“戏剧学院”。
如此这般,贾迪是两个地方都要跑,又不时的要出去送稿子,不时的接见一些文化产业上的生意朋友,忙得天旋地转。好在“小学”那边,有蔡卓文、陆雍、孙维古等三人帮忙,才不至于耽误了学堂的正常教学。
一日,蔡卓文刚刚给孩子们讲完课,看见贾迪急匆匆的拿着几章纸,又是往外跑,不由笑道,“子虚兄,倒是忙得不亦乐乎,小弟于此可是一连讲了两堂课了,腰酸腿麻,嗓子冒烟。”旁边的小孩也嚷嚷着,“老师,什么时候给我们上课啊?”贾迪听着这些稚嫩的童声,天真的疑问,脸一下子就红了,感觉真是不好意思,惭愧得很,对孩子们笑着说,“同学们,老师最近比较忙,不够关心大家,希望大家能原谅老师。”一段时间的兼职客串,蔡卓文在孩子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威信,挥挥手,命孩子们自去玩耍,才算解了贾迪的围。
“多谢纯笙兄了,要不是纯笙兄和屏华兄、顾敏兄,子虚怕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要耽误这些孩子们的学业了。”贾迪讪讪一笑,随即诚恳的向蔡卓文拱手道谢。
蔡卓文待贾迪坐在石凳上,方才笑道,“子虚太过客气了,也不必自责。子虚所作之事,我等岂会不知,只是没有子虚的才情,虽心向往之,而不能为也。闲来无事,来这里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教他们念念书,写写字,也是一种快事。”贾迪心中感动之余,不由说道,“纯笙兄,方才之言,子虚心领了。我看得纯笙兄也是很喜欢教授这些孩子的,眼下离科举还有一段时日,不如纯笙兄就暂时留在白话堂吧。一来,这里没有丝竹之声乱耳,放学之后倒也清净,二来,子虚也可时常和纯笙兄请教请教,三来,纯笙兄也可以顺便帮着子虚教教这些孩子们。”蔡卓文随着时间,越发佩服贾迪的才学,心中早已料定此后贾迪必将有一番作为,同时对这些小孩越发有了感情,又想到反正科举尚早,自己又没什么要紧事,那些经史子集早已读遍,所缺的只不过是眼界和才情罢了,倒也正好着落在贾迪身上。如此一想,就答应下来。
当晚,蔡卓文即从王员外的别院搬了过来,随同前来的还有陆雍、孙维古。贾迪大喜过望,连声叫好。那杨晔乖巧的很,看见几位时常过来的老师要住进来正式教授他们,不用贾迪吩咐,跟在后面搬完东西,又自去铺床烧水。
因着连日的顺利和今日的“盛况”,贾迪破例在学堂内设宴,为蔡、陆、孙三人接风,也算作是对自己的犒赏。蔡、路、孙三人本就青春年少,科考失利之后更时不时的放荡形骸,来到黄州和贾迪一来二去混熟了,也受了贾迪的不少熏陶。一时间,四人围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时不时的冒出几句“市井之言”,笑骂随心,引吭高歌。
几杯酒下肚,贾迪挽起宋代的长袖,又将杯子倒满,起身道,“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今日,承蒙三位不弃,前来相助,贾迪在这里敬三位一杯,聊表谢意!”蔡、陆、孙三人急忙站起来,各自斟满酒。
待到四人一同喝下杯中酒,贾迪一边手指着新开的“戏剧学院”,一边笑道,“子虚曾有教授白话文,助民众进阶谋身之用的设想。如今这戏剧学院的开办,此奢望也算是有所眉目,露出冰山之一角了。纯笙兄,屛华兄,顾敏兄,你们也许不知道吧。”贾迪说完,停了停,卖了小个关子,半天又才神秘的笑了笑,“前日,望江楼的薛掌柜遇见我,直夸邵东老实懂事,而且小小年纪已经能读会写一般的菜名了,言道,等邵东再读一年,大一点了,就要他到账房去帮忙呢。”
原来邵东家境贫寒,父亲早亡于军中,母亲守着一两亩薄田终日耕作不休,又靠着街坊亲友不时接济,方才勉强度日。这邵东又天性憨厚,读书只知认字念字,全无才情可言。贾迪平时和三人谈起,都只叹看来此子除非学他父亲军中效力,否则难以成事。若是在这私塾读几年,识几个字,以后做个账房先生什么的,倒是比那离乡背井当士卒要强上一点。要知道,宋朝的普通士卒的生活是很差的,而且宋朝如今是边患颇甚,打起仗来,不但死伤无数不说,还鲜有得胜。邵东这样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农村娃,且莫说博得个封妻荫子,说不定几年下来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那邵东平日里,虽然看着憨憨的,但诚实守信,尊师重道,读书也很用功。蔡卓文等三人听贾迪这样一说,心里也是高兴得很,不由一阵感叹。孙维古开口道,“子虚此白话堂,比寻常那些开义粥的不知强了多少!那些富人开粥赈灾,不过助人一时;子虚开白话堂,教授白话文,却是授之以渔,助人一世。”
“呵呵。顾敏兄过奖了。军功章来,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贾迪虽然口上谦虚,心里却是十分得意,不禁哼起了后世《十五的月亮》里面的一句。
三人听了这句,心知是贾迪在感谢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劳”、“苦劳”。此刻,坐在学堂院子里,皎洁的月光下,三人不自觉的想起平时自己来到白话堂的那一幕幕。微风轻送,吹得柳叶沙沙响,仿佛就是白日里那一干学童在深情的朗诵课文。
陆雍也许是因为“军功章”三个字,连着喝了三杯之后,猛地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仰天长啸一声,大呼道,“可恨屛华是个文弱书生,不然定当驰骋沙场,杀敌报国!”
片刻,又走到贾迪身前,激动地说,“子虚你可知否?我大宋每年要向那蛮辽白白送去白银十万两,上等绢二十万匹!若是拿来开办私塾,当不知可教授多少贫寒村童,可造福多少黎民百姓!”蔡卓文、孙维古也是一脸不干。
贾迪当然知道这个就是那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其实仔细分析,也还是有其可取之处,难道一代名相寇准是傻瓜,是汉奸卖国贼?只不过说起来,“花钱买平安”,有点丢脸罢了。尤其是一些年轻的读书人,每每谈论起,无不义愤填膺,悲愤莫名。
贾迪平时是不谈政治的,此刻已将蔡卓文、陆雍、孙维古当作了可以谈心的知己,又看到三人如此,就起身拍拍陆雍的肩膀,扶其坐下,将石桌上的酒杯又倒满,握着酒杯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屛华兄,一腔热血,子虚佩服得很。刚才顾敏兄说到那富人开粥与子虚办学。子虚听来颇有感触。辽国不修文事,只重兵甲,现今迫我大宋岁捐,何尝不是受大宋开粥赈灾,有助于一时呢?早晚亡于兵甲。我大宋若能够授民以渔,****可富,国可强,又何尝不能一雪前耻,重振国威?但授民以鱼容易,授民以渔则难。那些个富人开粥赈灾,给碗粥喝喝,暂饱腹中之饥,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罢了。更有那打肿脸充胖子的假好人,当时惺惺作态,事后又趁机低价贱买,掠夺良田。有几个愿意掏钱筹办私塾,开启民智,助其解一世之惑,谋一世之福。由小及大,民众如此,遑论国家?难道那白银十万两,上等绢二十万匹不给辽国,就会拿来收村童,办私塾?”
蔡、陆、孙三人开始听得连连点头,待到贾迪一番诘问,不禁哑口无言,陷入沉思。
贾迪说完这段,手拿酒杯,轻轻地来到院中央,环顾自己这所千辛万苦开办起来的白话堂,几分欣慰,几分感怀,漫声吟道: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