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原陕甘宁边区,是我一生所生活过的主要地方,跟许多同志一样,我也是青少年时起,就把自己交付给了革命,也交付给了陕北这块地方的。我们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陕北度过的。我们的成长,是陕北人民哺育的。如果说我们此生还学到一点什么东西的话,那也是陕北人民教给我们的。我参加文艺工作后,头一次单独下乡,到了绥德专区,我一个人到了佳县,在木头峪、店镇待了两个来月,搞选举,搞征粮。这是我头一次单独到群众中去了。经受群众对我的教育、帮助也是在陕北、在榆林这块地方上。
所以一路上来,感触颇多。说实话,对陕北的感情是深厚的。因为我们的一生都与陕北相连,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荣辱,都与陕北的命运相连的,我们的过去或者被肯定,或者被否定,都与陕北这块土地相连的,所以我们对陕北有深厚的感情。当然最近这几年,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于老革命根据地,对于革命的传统,也包括对陕北、对延安有这样那样的一些说法,使我们心里很沉重。可是,从西安到府谷,走了这么多地方,我的情绪很高,因为我看来看去,我心中的陕北,还是我心中的陕北,且有很大变化,比过去更美、更好,令人兴奋。
现在谈谈陕北的创作题材。写陕北的题材,我觉得,无论是革命的传统,还是今后在经济上的开发,或者从文学的题材方面来说,陕北这块地方是丰富的,有无限的宝藏,这不必细说。现在的问题是,当我们谈到陕北题材的时候,我觉得首先考虑的是,为什么我们要座谈研讨这个题材问题。陕北题材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过去我们写的陕北题材,写得怎么样,现在我们对陕北题材应该怎么看,今后我们应该怎样对待陕北题材,有没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看法。我们探讨陕北题材问题,目的是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不明确的话,那问题就不好谈了,简单地来说一条,我们对陕北题材的探讨,这问题本来是解决了的,四十多年前,毛主席在《讲话》中解决了的,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当时讲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这几年党中央不这么提了,觉得这个提法有点窄,提出,我们的文学艺术应是为人民服务的,也就是说为人民而创作,为人民所利用。或者说为人民大众所创作,为人民大众所利用。因此,我认为我们的文学艺术,陕北题材的文学艺术,应为陕北人民大众服务,为陕北的人民大众所利用。
现在,陕北的广大群众正在党中央的战略部署下,在陕北各级党的领导下,正在努力地建设陕北,开发陕北。我们的文艺,也应该在建设陕北、开发陕北这个伟大的事业中,尽我们的一份力量。我认为不应把文艺仅仅作为我们个人的一种事业,它既不是写作的个人表现,也不是写出来仅供个人或少数人欣赏,而应是为陕北的人民大众服务并为他们所利用。
这个话题,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依我看,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同志都这么看。我是说,在研究陕北创作题材前,先应确定我们搞这个陕北题材研讨会为了什么。要明确这一点。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第二,是怎样看待陕北,怎样看待陕北人民,陕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仅是人们一提起就是贫困、落后、荒蛮,或是被上帝遗忘了的一片不毛之地?提到陕北,就觉得它是一块“穷山恶水”,像我们在车上听一位同志讲:有的南方同志一见面就问:“你们陕北有没有树?”好像陕北什么资源也没有,又是那样丑陋。人民呢,也是愚昧、无知、落后、野蛮。比这稍有点不同的是从理论上说了:陕北的农民是小生产者,其思想是宗法封建思想。又是自然经济,就在山凹凹里种上点粟谷,种上点洋芋,他就满足了。是不是这样呢?应该怎样看待陕北这块地方,看待陕北的人民。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如何写陕北题材问题就不会解决得很好。因为每一部陕北题材的作品,都要写到这块地方和人民。特别是这里的人民,是那么淳朴勤劳,境界高尚。今天上午地区的领导同志介绍情况,讲到榆林地区有那么多烈士,“三老”干部也有好几千位,为革命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和贡献。老一辈的不说了,就目前在全国各条战线都有陕北同志在继续工作着。人们不是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一句现应改成“神府的炭”更确切些)这也说明陕北是地灵人杰,名不虚传嘛。我们不是讲真实吗?讲艺术作品的生命在于真实吗?这就是真实吧!
话说回来,我们的农村不是都很富裕,发展也不平衡,这不止陕北。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有的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我们不能一味地责怪他保守落后,没有接受新事物,假如各级领导能给农民具体帮助、指导,他们一样愿意致富的。因为商品经济要担一定的风险,农民承担不起这个风险。我家中有个表亲侄子,思想还是很解放的农民娃娃,搞了一个皮鞋厂,在汉口请了两位师傅,高工资给上,好饭管上,结果他信息不灵,产出的皮鞋在市场上没有销路,厂子垮了,还压了一摞皮鞋卖不出去,一赔就是好几千块,他爸愁着账还不了,一急就一命呜呼了。能不愁,能不死人?这就需要我们去帮助,需要我们去服务嘛,需要我们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帮助农民走上市场经济,走上致富之路。再给他点保险,让他不要担太大的风险,想各种办法,为他服务。报上曾说领导就是服务嘛。我也诌过这么几句:“领导就是服务,同志务必记住,服务服了几分,就增加几分财富。”就看你服务怎样,你为群众服务一分,群众就增加一分财富,就会富裕,假若你不服务,光指责他落后保守,那落后的面貌永远也改变不了。
下面再说说陕北革命历史题材问题:
中央在这里待了十三年,在此前刘志丹、谢子长领导的陕北人民的革命运动,也搞了好多年,这儿可写的题材是很丰富的。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文学艺术反映陕北人民这多年的革命斗争的作品,应该说不是很多,最早有《王贵与李香香》,再后来就是《种谷记》《高干大》《铜墙铁壁》《保卫延安》,这是陕北题材,确实是陕北题材里,在当代文学史上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这几年延泽民同志有一部《无定河畔》,还有李建彤的《刘志丹》。除此,陕北题材丰富得很呀,该发掘的很多很多。还没有发掘,没有写。我认为陕北仍是一块宝地,还是应该写。有人以为写这东西谁看,就不愿意写了,这看法起码不全面。问题在于,要写,就要写好,要有新的角度。过去我们写陕北的时候,是为战争服务,当时的目的是为打胜革命战争,为了夺取政权写的。所以,对于生活,对于真正的陕北人民的生活,各个方面的生活,表现得较浅显一些。那么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了,回过头来写陕北革命,可以把它写得更深厚宽广一些,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可以加以关照,把生活本身的复杂、多样性写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写出有新意的更高的作品。如陕北题材中写的地主豪绅,只有那么一个黄世仁式的形象。其实地主阶层的生活,也是复杂多样的,写起来也应惟妙惟肖,真实可信。地主家庭,也有很多人参加革命,过去这是不能写的,现在可以展开写,一个家里有坚决跟国民党的,也有坚决跟共产党的,弟兄们各走各的道路,这类例子绥米佳吴清多得很,也较普遍,关系也微妙。我们就是要用一种真正现实主义的手法,把现实生活好好地呈现出来,这样的作品,我想是会有人看的。像《四世同堂》,为什么会那样轰动呢?因为写了那么多人,每个人的道路、命运是那样复杂、多样、真实,从大的方面到细节,一家四代,从老爷爷一直到小孙子,写得多好。我们就要这样来展开写,有那样的深度和广度,就可以认真地把过去的题材写好。
当然,还可以用更新的角度,如苏联文学界,写卫国战争一样,现在是一代一代都不一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种写法,《战争中没有女性》又是一种写法,和过去的《日日夜夜》《俄罗斯人》等写法也不一样。根据发展从各个角度来写,这是很有东西可写的。
从陕北各个阶层的人民,在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生活的,社会的阶级关系、风土人情,风俗画、风景画,以及革命风暴起来以后的情况,把这些复杂、丰富的生活表现出来,就可以真正写出诗史一样的作品。这段历史,年代并不算久远,只过去半个来世纪,很值得一写,无论是小说、戏剧、电影,都是值得一写的。如果写得好,不要害怕没有人欣赏,是会有读者、有观众的。
第三,关于现实题材:现实题材,也是多种多样,但是我们对于现实题材应有个共同的任务,就是要研究当前陕北人民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在追求什么;要写出忠实记录陕北人民为陕北的腾飞,在奋力地开发陕北,艰苦创业,改变贫困的生活现状的那种百折不挠、一步一步地走向富裕、平凡而动人的精神,我认为很应该写。自然,可以写的很多,但我觉得这种精神特别值得提倡。我们的文艺应该向陕北人民传达各种各样的信息,给他们改变自己生活现状以启示的榜样。就是塑造各种各样的典型,用典型这个方法,来向人民群众提供各种各样的信息,给人以启迪,给人以榜样。我觉得陕北这样的典型是很多的。比如说,大家都知道这塞北是一片浩瀚的沙海,这次,我们却看不到那么多的沙梁了。有人在汽车上喊:怎么看不见大片的沙漠了?像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那种景况,而现在的沙海却被林草覆蔽着。再比如西沙那个大沙梁,用引水拉沙的办法,把那个沙梁绿化得那么好,并建起了一个新的城市。而干成这个事业的人,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有了没有?英雄的人民把沙漠改造成这个样子,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与他们的业绩相称不相称?我们谈陕北题材,这是不是一个题材?一个好题材?我们应不应该把这样的人,把这些默默无闻的人,无名英雄,把他们的业绩,把他们美好的心灵,把他们顽强不屈的性格和改变大自然的精神,充分表现出来,应该不应该?我认为是应该的。
再比如说,这神府煤田,储量丰富,煤层厚,煤质高,在世界上都引起了轰动。那么探明这个储量,煤矿地质勘探者的形象,有没有引起我们文学艺术家的注意?组织和参与这个普查工作的专家和各级领导,以及后勤部门的同志,他们的形象,我们的文学作品有没有?假若没有这些人的奉献精神,这个伟大的神府煤田,还在地下沉睡着,尽管有露出地表面的煤层,但谁也不知道它的“家底”,不知道它的价值。这几年却不同了,每个人都可以说出来是多少亿吨,有多少价值。是谁勘探出来的?他们日以继夜住在沙梁上搭建的简易工棚,工作和生活着,这些搞勘探的科学工作者,一年四季风餐露宿在野外,从他们参加工作直到退休,他们都是在人不去的地方,或人们到不了的地方奉献了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给祖国寻找地下宝藏,硬是找出了这个了不起的神府煤田,我们的文学作品里,是应该有他们的形象的。
还有,解放以来,从全国各地到陕北来的各行各业的知识分子,除本省的知识分子外,还有广东、广西及南方各省的一批知识分子,到这里来当教师、当医生、搞林业等等,为建设陕北做了好多工作。有的同志为陕北贡献了自己的一生,如牧笛写的那位黄腾睦医生,是广东梅县人,侨属,他的哥哥都在国外是资本家,他呢,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来陕北,工作了几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各界都有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的同志在这里工作,还不能把家属接来,一年也只有十来天探亲假。一年四季在这个地方,回到家老婆一脸的不高兴。像这样一些同志的形象,在我们的作品里有多少?值不值得把陕北题材一个重要的部分献给他们?我说:值!
再说,三中全会以后,在广大的山沟里,涌现了大批的各种各样的专业户,有所建树的各种各样的先进的青年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她)们是新式农民,用科学方法来种地,或搞种植养殖、搞运输业等等,这些形象在我们的文学作品里面有多少?
这些例子,说明陕北题材是很丰富的,重要的是要写出人们为开发陕北、建设新的陕北那种艰苦奋斗、百折不挠的精神,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典型。
再说一点,要写好作品,重要的还在更深更深地深入生活,熟悉生活和提高艺术修养,这是老话,但是能不能写好,还是对你要描写的对象熟悉不熟悉。过去闹红时的老一辈红军、赤卫队员也好,对于新式农民也好,或者对科技工作者也好,都要很熟悉,包括一些细节,如不熟悉,是写不出伟大作品来的。
有些人有一种理论,文学作品不应该反映现实生活,而是借生活作为题目,叫借题发挥,发挥主体作家各种各样的想象。但是我觉得不能都这么搞,群众需要的东西没有,群众不爱看。总之还是要认真地熟悉生活。作品写不好,重要的恐怕就是生活不熟悉,别的原因当然也有,可这一条是最根本的。不熟悉生活,写到一些细节,无非是照别人的。不信,你仔细看一些影视作品,特别是女演员哭的时候,都是一只眼睛流泪,是一个模样。感情的表达方式也是多样的,不流眼泪表演到位仍会是感人的。如谈恋爱不一定就要写床上镜头。不熟悉生活,没有观察、研究各式各样人物的各种感情,写出来就会雷同,作品就不会感染人、吸引人。
作家嘛,就应该不断地创新,自己都不要重复自己。写了一篇作品,马上发表了,以后照着再来,好像有个模子似的,谁要,便弄块泥巴用模子一扣,这不行。每一篇作品都要创新,在艺术上有点新东西才行。更不要说生活现在发展到新的时期了,就是回过头去写历史题材,在艺术上也要有所创新。有些人不喜欢现实主义的东西和生活里的东西,却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观众和读者,不说有些报刊,就是一些影视作品,就直接写那些把衣服脱光了的,或者是写性解放、性心理和直接写性生活的,一本书,一发行就几十万册。你正儿八经地写生活,年轻人说:那不够刺激。我们也不能为讨好观众、读者去加上点刺激。怎么办呢?我认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用较高的艺术品和他竞争,在艺术上应有点新鲜的东西,让读者感觉到生活的美,引起他感情上、审美的共鸣。这就需要好好地钻研、磨炼。
总之,研究陕北题材创作这个问题,概括起来一句话:写出对于陕北人民在开发陕北、建设陕北这个伟大的事业中,能有一定的帮助,给他们启发的作品。如果说我们各地各部门各级领导,都要为人民服务的话,为他们做点事情的话,那么我们文学艺术界,就是要我们的作品去参与开发陕北和建设陕北的过程。今天,陕北在为更大的起飞做准备工作的时候,那么,我们就应该及早动手,像神府煤田,我们文学艺术界的同行,就应早点行动深入到他们那里去,以期将来我们的文学能够真正地反映那样伟大的开拓,伟大的生活。
就说这些我的想法,也是老生常谈。
谢谢大家。
1986年8月27日于榆林
(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