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未静,从斋舍断续传出一阵阵热切争辩的声音。那是个激动人心的年月。我和我的亲密小伙伴王桂生同学,沐浴着早春的夜寒,在笼罩着苍白月光的操场上,肩并肩地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遍又一遍背诵着:
“白的海面上头,风儿在聚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黑色的闪电……”
我们朗读着这动人心魄的文章,心儿按捺不住地颤动,情绪是那样的激越。那时节啊,我可怜的祖国,战争的阴云正在它的上空聚拢,日本军队早已跨过长城,部署在华北。他们的骑士已经跨上马背,炮手已脱去炮衣。我全国人民都在夜以继日地准备迎击侵略者,全国青年正站在抵抗侵略者的最前线。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虽还是小小年纪,却也在做着自己的选择。在家庭,我们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大伙却不愿留恋家庭的温暖,去做一只海鸥,潜水鸟,或蠢笨的企鹅。高尔基老人鼓舞着我们,去做一只“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这泛着白沫的海上飞掠着……叫喊着……好像黑色的闪电,箭似的射穿那阴云,用翅膀刮起那浪花的泡沫。”呼唤着:“让暴风雨来得更厉害些吧!”
几个月后,卢沟桥的炮声惊天动地,战火在祖国大地上弥漫燃烧,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纷纷走出家庭的藩篱,冲向抗日战争的暴风雨,并由此踏上了漫长的革命征程。这就是高尔基,就是以高尔基为旗帜的苏联文学,在我和我同时代的人的心灵中,所激起的波涛,所引起的反应。它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点燃我们心中的理想和希望之光,照耀着我们的生活和战斗的道路。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延安的窑洞,还是在金盆湾的梢林,无论是在硝烟滚滚的战场,还是在老乡的热炕上,《母亲》《毁灭》《铁流》《夏伯阳》《十月》《静静的顿河》《保卫察里津》《苦难的历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日日夜夜》《前线》《恐惧与无畏》《被开垦的处女地》等作品,都始终伴随着我,滋润着我的心田,为我描绘着壮丽的生活图景,给我以战斗和前进的勇气。经过少年和青年时代,长时间在我心灵的熔炉中冶炼,它便铸成我的革命世界观、人生观、是非观、道德观和价值观的有机组成部分。
以高尔基为旗帜的苏联文学,不仅对我走向革命,而且对我走上文学道路,也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和推动作用。和以往任何时代文学不同,也和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文学不同,苏联文学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为读者呈献出完全新的生活和新的文学人物,新的艺术典型。千百年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民,成了文学的主人公,而且是打碎旧世界、缔造新生活、建立新观念的英雄。这样一种新的文学艺术是很吸引人的,甚至是很使人震动的;这样一种为无产阶级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文学艺术事业是颇为令人神往的。
毋庸讳言,苏联文学对我国革命文学是有过深刻影响的。全国解放后,主要是五十年代,大量的苏联文学、戏剧、电影和其他艺术作品被介绍到正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我国,苏联的文艺理论著作和文章也被大量地翻译过来,对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建立与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至今,我仍然爱好苏联文学,特别是它的革命的初期、建设时期和反映卫国战争的文学作品。它是一种严肃的文学,壮美和高尚的文学,不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是如此。苏联文学是继承和发展了俄罗斯文学的传统的。我爱好苏联文学也爱好俄罗斯文学。我特别喜欢读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契诃夫的作品。他们的作品以及与他们有关的各种著作的汉译本,凡能找得到的,我全如饥似渴地读过。其中那些我特别喜欢的作品,多年来,反复读过许多遍。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布罗留波夫这些俄罗斯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文艺理论大师,也是我所十分崇敬的。他们的著作,对于我的世界观和文艺观的形成,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自然,在文学的道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高尔基。不惟他的作品和他的文艺理论哺育了我,他本人完全靠自学走上文学之路这件事本身,就给成千上万没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的人,树立了一个伟大的榜样。在上初中时,我多少有点爱好文学。初中毕业了,由于国民党加紧反共,党的地下组织受到严重威胁,党组织调我们进边区,上延安,不能继续升高中、上大学了。同学中不少党员同志对此颇以为憾,个别同学甚至为继续升学而离开了组织,但我对课堂生活却不那么留恋,因为我心中有个高尔基,有个无机会入学、从小就当小伙计,而后靠顽强自学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伟大奠基人的高尔基。心中有着这样卓越的榜样和偶像,我甚至乐于早日离开课堂,像高尔基那样到生活的旷野和海洋中去,因为在我当时的情况下,我从高尔基老人,还有其后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生活道路,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征程。不管成败如何,成就怎样,我都决心像他们那样,随着革命集体,在革命生活的洪流中,在党组织和同志们的关照和帮助下,靠顽强刻苦的自学,踏出一条自己的通向学有专业的路来。
高尔基及其后来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在自学的道路上给予我们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我以为有几点:他们首先都是正直的、应当用金字大写的人;他们都来自社会底层,来自人民,直接参加人民群众为争取生存和解放而进行的震撼环宇的斗争,对人民的事业无限忠诚;他们都是思想家,都有很高的理论修养,对自己的政治信仰忠贞不渝;在文学艺术和文化领域,顽强刻苦,博识饱学。如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奥斯特洛夫斯基躺在病床上,读了总重量有几十普特的书,《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巨著,他研究了十遍。高尔基就更不用说了,他通过自学对世界文化,纵贯古今,无不通晓。没有这一条,高尔基就不会成为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也就不会成为众所知晓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了。在他们的光辉榜样照耀下,半个世纪以来,我也是紧紧追随着人民,坚守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信仰,刻苦读书学贤,充实自己的头脑,提高自己的文化艺术素质。我虽然爱好我国的传统文学和俄罗斯苏联文学,但对东西方各民族各国家历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学艺术,上自荷马的史诗,古希腊的悲喜剧,下至罗曼?罗兰以及海明威,都从来没敢有半点的慢待。虽然由于愚鲁,我至今仍然浅陋,学到的知识有限,但多年来手不释卷的攻读和追求,则多少是得益于高尔基老人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榜样和身教。
我这里说的实际上是苏联革命初期的文学,头两个五年计划时期以及反映卫国战争时期的文学对我的影响。近四分之一世纪以来,苏联文学作品翻译到我国来很少很少了,对于这多年苏联文学的情况,我知道的自然也很少很少,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影响了。根据仅有的信息,我们只知道,比如,苏联作家对于卫国战争的题材,一代一代,仍是久写不衰,常写常新。这一类题材的作品,就我们看到的仅有的几部翻译过来的小说,它仍然是很严肃很深刻的,如像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是一部动人心魄、感人肺腑的佳作。正像杜鹏程同志在一次闲谈时所说的:苏联人民打了不满四年反法西斯卫国战争,而文学上写了四十年,还是一浪高一浪。我们打了几十年的仗,可是就我们文学上的表现来说,又怎么样呢?老杜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以为仅就这一文学现象而言,也还是应当引发我们创作界和评论界认真深思的。
1985年夏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