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逸才出了震武镖行,从五花洞附近的城门进了城,这里正好是唐家弄的西出口。从一九三二年离开家乡,到今年已经十个年头了。如今回到阔别的故乡,一草一木都那样的熟悉。刚才他从大码头上岸进城时,脑子里一直是想着如何找到破案的线索,并没有过多地想这些。现在眼看就要到家了,他心中才陡然升出一种莫名的温馨之情来。他来到弄巷内的内城门口停住脚步,轻轻抚摸着城门上那些被孩子们摸得发亮的大大的铁卯钉,倍觉亲切。
他家是唐家弄里最大的窨子屋,而且也是浦市镇上少有的几栋大窨子屋之一。从这道城门一直到前面丁字路口,右侧约八十来米之间除他家的大门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大门,因为这全是他家的外墙。他家不仅在乡下置有上千亩田地,而且在镇上的生意也做得大,浦市的桐油、白蜡、橘红等生意他家的恒泰商行占了半壁河山。然而,他父亲姚遵三却没有一般商人那种奸诈贪婪,而是从年轻时起就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在浦市镇上是有名的大慈善家,德高望重,平时对上门求助的穷人有求必应。不仅权贵乡绅敬重他,连穷人乞丐都喜欢他,爱戴他。曾有人给他送过一副联,上联为:为商不奸,居绅者正,不愧君子;下联是:为富者仁,扶困济贫,可称丈夫。
姚家大门就在离城门约十米的地方,姚逸才提着行李箱慢慢走到台阶下,抬头看了看篏在大门上方那块青石匾额,上面刻着的“富贵宅第”四个大字仍旧那样熟悉,大门上那些铁卯钉依旧是那样铮铮发亮。快十年了,自从他在杭州不辞而别,总共只给家里带过一封信,这么多年与家人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爹妈老人家身体可好?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台阶,用手按着大铁环,轻轻叩了叩。不一会儿,厚重的大门开了一道缝,接着门内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大少爷!”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五十来岁家丁模样的人一脸惊喜之色,接过姚逸才手中的行李箱,口中连说:“大少爷快进来快进来!”
姚逸才一看是家里的看门人轩叔。轩叔叫姚绍轩,姚家湾人,与他父亲同辈份。他赶忙叫道:“轩叔好!”姚绍轩忙应道:“好!好!”等姚逸才进门之后,他关上大门,提着箱子快步跑进去,一路大声叫喊着:“老爷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在浦市,姚家大院是与吉家大院齐名的大窨子屋,九井九厅,院分一正两侧,均为三井三厅。前院主厅堂的正中挂着一幅布局别致、手法独到的《松竹图》,配有一副大气磅礴的颜书对联,上联云:学翠竹虚心到老留劲节;下联是:敬苍松久经风雨不知寒。横批是:竹韵松风。这字、画都是出自有“湖南唐伯虎”之称的廖名缙之手。
姚家大院的中、后两院厅堂布局大同小异,正中都是一个神龛,中院的神龛书有“天地君亲师位”,神龛下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旁是两张红木太师椅。这里是逢年过节或遇大事时家中长者接受晚辈行礼叩拜的地方。后院的神龛上则供奉着姚家历代祖宗的牌位,牌位下方是长方形的香炉桌,桌上放着一排香炉,这里是姚家祭拜祖宗的场所。整个姚家大院共有大小五十多间房,几乎每一间的门窗上都装饰着精美的木雕图案。从后院出去,是一座后花园,花园里没有李家祠堂花园的那些设施,但却建有一座非常精致的绣楼,姚家历代女眷都喜欢在这里做女功。花园中除栽有各种花卉和一些果树外,还有一块菜地。姚遵三除了栽种花卉外,还有种菜的嗜好。
姚逸才回到令他魂牵梦萦的家,感到无比的亲切。他环视着家中的一切,尽情地嗅闻着熟悉的家的味道。几乎与他离家时一模一样,宽敞的堂屋打扫得一尘不染,天井里太平缸里的水还是那样清亮清亮的,只是那个溶岩盆景上的植被更厚更绿了。
姚逸才正准备往中院走去,这时刚才在门口迎接他的看门人姚绍轩从里面跑出来,轻轻对他说:“大少爷,老爷和太太在后院等着你。”
姚逸才一听,赶紧几步走进一道小门,然后疾步朝后院走去。姚绍轩紧跟在他身后,轻声叮嘱他:“大少爷,老爷脸色好像有点不对,你说话小心点。”
姚逸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只见后院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愠怒的父亲和面带微笑的母亲,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两个丫鬟一边一个站在父母身后抿着嘴笑。近十年未见的父母亲就坐在堂上,姚逸才激动地叫了一声:“爹!妈!”快步走进堂屋。
只听见姚遵三大喝一声:“畜牲!给我跪下!”
姚逸才刚走进堂屋,听到父亲断喝,立马“咚”的一声跪在了二老面前。
原来当年姚逸才随货船到了杭州之后,留下一封信就悄悄离开了。其间姚逸才也想给家里写信,但一是因为战乱,通信很不正常,更重要的是他的工作属保密性质,兵工厂的人不能随便直接与外界联系,与家人通信都要由可靠的第三方转。但姚逸才在武汉除了曾云海之外没有其他熟人,更没有信得过的人。好在有一次,姚逸才专门抽时间在汉口码头找了三天才找到浦市江运船行的船队,托人通过师弟肖大雷给家里转了一封信,家里这才知道他在武汉,但信中除了报个平安外也不能写与工作有关的事。后来搬离武汉之后就更不能随便透露兵工厂的行踪了。所以,这些年家里只知道他在武汉,具体做什么事,为什么从不回家,为什么从不给家里捎信,姚遵三夫妇一概不知道。刚才夫妇俩正在后花园,夫人姚陈氏正和贴身丫鬟翠莲、翠兰在绣楼上练唱辰河高腔戏,二儿媳妇吉含烟躺在靠椅上,三岁的女儿萌萌正骑坐在她身上玩耍。姚遵三则正在园子里给花剪枝。听姚绍轩一路叫嚷着说姚逸才回来了,姚夫人欢喜得“啊?啊?”一连惊叫几声,然后起身一路小跑从绣楼上下来,差点在楼梯上跌倒,幸亏翠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姚遵三听说多年没有音讯的大儿子回来了,内心也是激动得不得了。但他作为一家之长,对姚逸才当年擅自离家出走,尔后又多年音讯全无,让全家人为他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不能把此事当作没发生一样,一定得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不孝之子”。
当下他叫姚绍轩把姚逸才带到后院来见他,然后边走边跟夫人说:“梦绮,你先莫忙着欢喜。我们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孝之子!”
姚夫人听罢侧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说:“你可别吓着孩子!”
姚遵三赶紧笑着说:“梦绮,嘿嘿,是假装的!我们得先板起脸教训一下这伢儿!出门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字寄回家,就不想到我们有多担心他!”
姚夫人听了后才满脸堆笑地说:“好好好!听你的!不过你莫太过份啊!”说着一行人大步走进后院厅堂。
姚遵三和夫人刚在太师椅上坐好,姚绍轩就带着儿子走了进来。这当儿,姚遵三开始板着脸,姚夫人却怎么也板不起脸来,内心的喜悦全通过脸上的微笑荡漾了出来。
姚逸才跪在地上,向父母亲行了三个叩头礼,才直起腰来,看着头上添了不少白发的二位老人说:“爹,妈,您二老身体可好?这些年才儿不仅不能在身边尽孝,还让二老担心了!”话没说完就哽住了,眼中泛出两行清泪来。
姚夫人看儿子这么一哭,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再也顾不得刚才姚遵三的叮嘱,赶紧起身要扶起儿子:“才儿快莫伤心了!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可姚逸才跪着没有起身,只是紧紧抱着母亲,把脸贴在母亲的怀里,任由泪水流淌。
姚遵三原本想好好教训一下儿子,可母子这么抱着一哭,他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两位丫鬟虽然在笑,但也笑得泪水涟涟的。惟有吉含烟还冷静,她走到姚遵三身旁,轻轻地对他说:“爹,快让大哥起来吧。”
听她这么一说,姚遵三才想起儿子还跪在地上。他用手帕把眼中的泪水擦干,脸上又装出威严的神态,说:“本来老子今儿要好生教训教训你的,看在你妈跟你弟媳妇的份上,算了,今儿就饶了你了,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