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局长望一眼宋局长,这才说:“放了他。”他见陈大队脸上迟疑了下,还想说什么,他就觉得陈大队正如他夫人说的“有点过敏,又太想立功了”,便咳了声,强调说:“这个案子一结,你再关着钟铁龙就没道理了,人家出来后可以告我们公安滥用职权,到时谁去法院跟他打官司,你去?那些律师可不好对付。”
陈大队看不起律师道:“那些律师都是些小知识分子,没什么了不起。”
刘副局长批评陈大队说:“小陈啊,你这话就说错了。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们都没什么了不起,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一开始对我们说你坚信关局长是钟铁龙杀的,现在有一个马新冒了出来,认了罪,你现在还相信是钟铁龙杀的?”
陈大队望着刘副局长,没说话。宋局长不高兴了,啪地按燃打火机,瞅着那团黄火说:“我看你是被关局长的侄儿关伟影响了,破坏了你断案的能力。不能光凭关伟的猜测就下结论啊。这个案子就不要节外生枝了,你去把钟铁龙放了。如果钟铁龙真的像你怀疑的是犯罪分子,那他还会犯案。放出去,比关在牢里更有利于破案。”
陈大队不再坚持了,“我听两位局长的。”
陈大队清楚,宋局长和刘副局长都怕丢乌纱帽,他们可不想因关局长的案子被撤职。陈大队带着高军和小旷走进监狱,让看守把钟铁龙领进了接待室。陈大队盯着他,想用目光打垮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把目光移到了天花板上。陈大队想这个姓钟的迟早会要落在他手上,孙悟空再怎么捣蛋,总是离不开如来佛的手心。陈大队想,现在就暂时让你逍遥法外,看你能猖狂到几时!他虎着脸说:“你小子出去嘴巴紧点,不要在外面乱说,我警告你。”
钟铁龙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真的可以走人了,点头说:“我不会在外面乱说一个字。”
陈大队觉得这个人心性极高,意志坚强,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便强调说:“你不要以为你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我发誓你总有一天要栽在我手上。”
钟铁龙摇头,“不会的,我是守法公民。”
陈大队想看看钟铁龙的反应,“知道你为什么可以出去吗?你的手下马新于四天前跑到南区分局投案自首,说他是杀害关局长的凶手。”
钟铁龙一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想自己的牢狱之灾被小马这股洪水冲走了。他做出很吃惊的样子望着陈大队说:“小马杀了关局长?那我真的没想到。”
“不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了,”陈大队觉得这个人非常讨厌,“滚吧。”
长益市监狱建在远离公路的一处山坡上,从监狱的铁大门走出来,走到公路上至少有五华里路,沿途是沙子和碎石铺的简易公路,路两旁栽满了树。钟铁龙走在这条简易路上,兴奋地瞧着树木和天空,有鸟儿在树与树之间飞翔,或栖息在枝丫上,叽叽喳喳的叫声让他感到格外亲切,还让他觉得自由是多么美好。他走了两里路,感到有些累,肚子也咕咕直叫,饿的感觉涌到了肚子里,在他肚子里闹腾。他已跟石小刚打了手机,石小刚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激动万分,说“我马上来接你”。钟铁龙想他应该快来了,就在路旁的一棵樟树下坐下。路上没人,也没车,只有黄昏边的残阳涂抹在路上,使简易路上的土黄中泛红。他这么坐了几分钟,眼皮就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他很快就跌进了睡乡,人就歪倒在树下。
石小刚的本田雅阁车开过去时,瞟了眼折身躺在地上的他,石小刚没认出他,还以为地上的人是个乞丐。石小刚把车开到监狱门前,他前后左右看了看,没看见钟铁龙,就打钟铁龙的手机,钟铁龙睡得很死,没听见。石小刚又掉转车头,缓缓开着,睁大眼睛左右搜索。石小刚把车开到这棵树旁,跳下车察看,这才认出睡在地上的人是钟铁龙。石小刚很惊诧,赶紧走上去摇醒钟铁龙,“喂,我到处寻你,你原来在这里睡觉。”
钟铁龙坐起来,糊糊涂涂地看着石小刚,以为自己在做梦。“我是在梦里吗?”
不过是半个月不见,钟铁龙瘦了三圈,脸上骨头杵杵的,眼眶也陷了下去。石小刚都不敢认他了,叫道:“不是做梦,我来接你了,我还以为你自己走了。”
钟铁龙清醒了,“拿支烟给我,我烟饿坏了。”
石小刚忙掏出中华烟,点燃一支,塞到钟铁龙的嘴里。钟铁龙贪婪地吸了口,这才把目光放到石小刚脸上。石小刚的脸上很兴奋,那些兴奋像西瓜汁样在石小刚的脸上流淌。“你受苦了,”石小刚说,“你瘦多了,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
钟铁龙吸了几口烟,精神好些了,“走。”他说,上了本田雅阁车。
石小刚开着车缓缓朝前驶去。钟铁龙想起陈大队说小马已经承认自己是杀害关局长的凶手,就问石小刚:“小马是怎么进去的?”
石小刚知道他会问,就说了他跟小马的交易。“五十万,我算对得起小马吧?”
钟铁龙望着石小刚,心里既感激石小刚毅然救他,又觉得石小刚不应该这么做,因为内中有太多的冒险了。“这好危险的,你不应该叫小马替我顶罪,我真的没杀关局长。”
石小刚跟小马一样相信是钟铁龙杀的关局长,这也是他用足以让小马目瞪口呆的钱鼓励小马做替罪羊的原因,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干。但既然钟铁龙矢口否认,他就用小马的话指出道:“小马说他那天晚上在离凶杀现场不远的顺利巷碰见了你。”
钟铁龙仍不愿在石小刚面前承认他杀了关局长,他仍然想把这件令他吃足了苦头的事烂在肚子里。他道:“他看错了,我都不晓得顺利巷在哪里。你告诉他我有枪了?”
石小刚想钟铁龙没把他当兄弟,“我说我从东北回来时,带了把五四式手枪给你。”
“小刚,你的好心我钟铁龙领了,”他说,“但这样草率地处理事情,是很危险的。小马是铁了心跟我,但假如小马是公安派来试探的,我们就死定了。”
“我没那么傻,”石小刚说,将车开上宽敞的马路,“我给他那么多钱,就是买他抵命。要是小马不说他那天晚上在离杀人现场不远的顺利巷碰见了你,我也不会擅自做出营救你的行动。我是想明白了才做的,救你也是救我。”
钟铁龙想石小刚说得没错,他们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一对蚂蚱,在审讯室的最后两天,有一度他还真想一吐为快,然后睡一觉再去刑场赴死。他说:“我没怪你,小刚。”
他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木和房屋,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想不知关局长的在天之灵会怎么想,好在这个世界,人死了就死了,就算死者有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口指证谁是杀人凶手。他看一眼身旁的石小刚,表情真挚地说:“小刚,你是我的好兄弟。”他不想再谈这事,把心思放到自己身上说:“我现在最想的是洗澡,我一身好痒的。”
石小刚就加大油门,一脸高兴地开着车朝银城大酒店飞驰。二十分钟后,两人步入了酒店,进入房间时,石小刚问他:“要不要喊三狗和张兵他们都来庆贺你出狱?”
“等我洗了澡再喊。”
钟铁龙走进卫生间,脱掉衣裤,拧开莲蓬头,把一头结了壳的头发伸到热水下淋洗。他洗了大半个小时,把每一片肌肤都洗了遍。再走出来时就是一具干净的裸体。他不忌讳石小刚看他的裸体。他的内衣内裤放在一口箱子里,箱子塞在壁柜里。他光着屁股打开壁柜,找出内衣内裤穿上。石小刚觉得他蜕了一身皮肉,道:“你的腿都细了,屁股都尖了。”
钟铁龙坐到沙发上,伸长腿打量自己的腿,觉得自己是瘦了,再扯起衣服看肚子,肚子上那本来不多的脂肪都消失了。“拿支烟给我,我全身都是酸的。”
石小刚忙拿起茶几上的中华烟,点燃,很友情地塞到了钟铁龙的嘴里。钟铁龙猛地吸了口,慢慢将一口烟吐出来,拿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天黑了,有一弯月亮悬在高空。他想月亮真迷人,又想这场灾难总算度过了。这才懒懒地回答石小刚:“我能不瘦?我被连续审讯了八天,四盏聚光灯照着我,八天里我都没睡一下觉……到后来我纯粹是用意志了,因为身体都不听指挥了,好像脑袋都不在自己肩上了。”他说到这里打了个喷嚏。
石小刚忙起身,扯过床上的毛毯盖到钟铁龙的肚子上,“你别感冒了。”
钟铁龙感到石小刚还蛮会关心人地看着石小刚,“小刚,我们两人都不能倒。”
石小刚答:“那能倒的?”他见钟铁龙的脚趾甲很长,就掏出钥匙,掰开指甲刀,把钟铁龙的脚搬到自己腿上搁着,替钟铁龙剪脚趾甲,边说:“看见你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我才放心。老实说,这一向,我天天晚上做噩梦,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钟铁龙笑笑,让石小刚替他剪脚趾甲,也说:“你要是进去了我肯定也跟你一样。”
石小刚手中的指甲刀咔嚓一响,剪掉了钟铁龙右脚中趾的一片厚厚的趾甲,说:“所以我们都不能进去。一个进去了,另一个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是的。”钟铁龙感到恢复自由真好,他脑海里浮现了他对着关局长的太阳穴开枪的情景,叭,一声被消音器吞没了大半的枪声在他耳畔嘶哑地一响,关局长的头栽了下去。他驱赶开这可怕一幕,大声说:“我肚子饿了,叫三狗、张兵一起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