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马上南区公安分局投案自首的那天起,钟铁龙便从审讯室转到了监狱的“号子”里。钟铁龙一被丢进号子,趴在地上就睡着了,没有人可以把他吵醒,犯人们用脚踢他的肚子,他不醒;他们又用脚踢他的头,他毫无知觉。他从当天中午睡到第二天半夜,他醒来时,感觉头没那么痛了,眼睛也没那么肿痛了。号子里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悬在灯线上。他坐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是睡在地上。好在这是秋天,南方的秋天比较干燥,但全身还是有些酸疼。号子里关着二十多个犯人,一边床上睡十几个。有两个吸毒又贩毒的犯人此刻毒瘾发作了,拿头碰撞墙,或狂暴地揪着头发叫喊“干部”。全号子的犯人被这两个吸毒的人吵醒了,其中一个喊道:“再哭再哭,老子打死你。”
一个说:“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一个犯人就爬起床,用脚踢那个渴望吸毒的犯人。一脚把那吸毒者踢得一头栽在地上。被踢倒在地的犯人一点也不反抗,继续用头撞地,哭道:“杀了我吧你们,我受不了了。”
另一个吸毒的犯人还在用头磕墙,磕得嘭嘭响。他身旁的犯人就厌恶地一脚踹在这个吸毒的犯人腰上,想把他踢下通铺。这吸毒的也不还手,而是求那个踢他的犯人说:“打死我吧你,我毒瘾发了,我受不住了,打死我吧。”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被他们闹醒的犯人。
那些人都爬了起来,你一脚我一拳地殴打两个吸毒者。钟铁龙静静地看着他们打人,觉得这两个吸毒者已经可怜得不是人了,而是遭受其他犯人痛恨的惨兮兮的可怜虫。牢房的动静把值夜班的看守吸引了过来。看守走到铁门前凶道:“吵什么吵?想死啊你们?!”
一个犯人报告说:“报告干部,这两个吸毒的毒瘾发了,吵得我们睡不了觉。”
看守只一个人,不敢开门,就绷着脸说:“不准吵,明天再说。”
看守走了,号子里两个吸毒的照样哭爹叫娘的,犯人们照样对他们拳打脚踢。钟铁龙不想睡地上了,他站起来,睡到通铺上。他刚刚在通铺上坐下,一个粗鲁的犯人就抬脚踢他,钟铁龙本能地反手逮住他踢上来的脚一拖,粗鲁的犯人叫了声“咦呀”,就整个儿倒在通铺上了。钟铁龙说:“对不起,兄弟,我不是故意的。”
那壮汉站起身,他昨天踢了钟铁龙好几脚,钟铁龙连动都没动,今天这个人醒了,就开始还手了。壮汉抬脚又要踢钟铁龙,钟铁龙跳开了,“兄弟,我已经道歉了。”
钟铁龙身后的犯人本来在打吸毒的,见钟铁龙醒了就来攻击钟铁龙,抬脚就踢。钟铁龙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似的,折身一脚把后面的犯人踢了个一屁股坐在地上。钟铁龙转过身来盯着壮汉,“你偷袭我?我不想跟你们打架。”
另一个犯人举拳向钟铁龙打来,想一拳把钟铁龙打晕。钟铁龙迅速转身抓住那人的拳头,用劲一捏,那犯人叫了声“哎哟”,就抱着拳头退到一边去了。
钟铁龙看他们一眼说:“打架,不是我吹牛,你们差我太远了。还有哪个上?”
一个不信邪的蛮汉从床上蹦下来,他一直没动手,他是这号子里的牢头,拳头当然也是最硬的。蛮汉说:“你们都闪开。”蛮汉摆了个架势。
钟铁龙想不把他打趴,他在这个牢房里就只能做孙子。他一脚踢在那蛮汉的脖子上,蛮汉被他踢得一头砸在通铺上。钟铁龙不等蛮汉回过神来又一脚踢在他膑骨上,这一脚下力很重,蛮汉大叫了声,坐在地上,捂着膑骨叫痛,脸上就龇牙咧嘴的。“我不想跟你们打架,是你自己要打架。”钟铁龙觉得他太不经打了,想少年时学的拳脚今天用上了,脸上就露出胜利者的形容,“你们哪个再动一下手,我保证让他躺半年。还有哪个敢上?”
犯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老江湖,一看钟铁龙的反应和身手就清楚他不是一般人,没有人再敢动他了。“我要睡觉了,”他说,他再躺到统铺上时,就没人敢对他偷袭了。钟铁龙想这些人是能欺负的就摆出大哥的样子欺负,不过是些垃圾而已。他蜷缩着身体,把重要部位都护卫好,耳朵很警觉,但除了两个吸毒的在地上哼哼,拿头磕墙外,号子里的气氛祥和多了,没有人再动手打人了。他很快又进入了睡眠。醒来时已是中午,犯人们知道这个人厉害,便很尊敬地看着他。钟铁龙想赢得他们的尊敬简直太容易了,便对他们一笑,“我现在总算恢复了,没那么疲劳了,不是吓你们,我有八天八晚没睡觉。”
一个犯人就跟着一笑说:“难怪你一进来倒在地上就睡觉,踢也踢不醒。”
另一犯人也一笑,问他:“老兄,你犯的什么罪,吊了你八天八晚?”
钟铁龙再也不觉得脑袋痛了,那些在他脑海里翻爬的啃着他脑髓的虫子都死了,之前,他觉得自己脑海里有无数只千足虫在滚爬和啃噬的。同时,眼皮也能自由地张合了。他说:“不是吊,是审了我八个白天和八个晚上。”
那个被他一脚踢肿膑骨的蛮汉说:“那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钟铁龙说:“没犯罪,他们抓错了人。他们认为我杀了人,我没杀。”
一个戴眼镜的犯人说:“那你可以告他们滥用职权。”
“你的武功非常好,一看就晓得你是学武的。”一个犯人讨好他说。
钟铁龙没看见那两个吸毒的,就问他们:“那两个吸毒的呢?”
一犯人说:“他们被带走了,一个吸毒的说他受不了了,叫了看守,交代去了。”
钟铁龙想吸毒的人已经不是人了,只是可怜虫。这个社会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就只不能吸毒,他想,说:“他们去交代了?”
“那还用说,”戴眼镜的囚犯说,“这些吸毒的,一看见毒品就软雕了。”
钟铁龙不懂长益市人说的“软雕”是什么意思,问:“软雕是什么意思?”
“软雕就是立不住的意思,”戴眼镜的说,“雕塑是硬的,软了就等于碎了。”
钟铁龙觉得“软雕”这个词很形象,便嘿嘿一笑,想自己就没有“软雕”。这天下午四点钟,看守推醒了呼呼大睡的钟铁龙,“钟铁龙起来,”看守说,“你可以出去了钟铁龙。”
钟铁龙就很激动,跟着看守走出号子,去领取进来时从他身上搜走的物品。
陈大队在接待室里等着他,释放钟铁龙的命令就是他来传达的。他接受了新的任务,一宗于光天化日之下持枪抢劫银行的侦破任务。关局长被杀的事,必须结案,离公安部下的死命令只差一天了,再不结案就没法向上面交代了,没法交代宋局长和他这个直接负责侦破案情的刑侦大队长就可能撤职。发生在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一日长益市电工厂外的那桩至今未破的抢劫杀人案,就先后让两个局长和一个刑侦大队长撤了职。他这个刑侦大队长就是前刑侦大队长、副大队长因办案不力相继撤职调离后,上来的。这天下午,宋局长把刘副局长和陈大队叫进了局长办公室,宋局长要陈大队把案子结了,既然马新已承认他是杀害关局长的凶手,又具备作案时间,那就用不着再节外生枝了。宋局长脸色很不好看地说:“陈大队,你今天把关局长的案子结了,局里让你马上接发生在农业银行里的持枪抢劫银行的大案。这个案子很重要,在社会上影响很坏,你必须全力以赴,尽快抓到罪犯。”
陈大队说:“杀关局长的案子就这样结了?我觉得马新身上有很多疑点……”
宋局长觉得陈大队身上疑神疑鬼的职业病太重了,“罪犯都承认了,你还要什么?”
陈大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说:“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局长。”
刘副局长插话说:“我刚才与宋局交流,我不太相信钟铁龙是杀人犯,钟铁龙这人我还算有点了解,做人比较谦虚,并不嚣张。再说,上面追得紧,一天一个电话,我尊重宋局的意见,罪犯既然承认了,我看就这么定。至于你关心的枪的下落,以后再追查。当然,枪能追查到最好,追查不到并不能说明马新就没杀关局长,你说呢陈大队?”
宋局长很烦恼,因为他得赶紧向上级交差,他大声说:“我的意见是今天把案子结了,以后发现了新情况以后再说,现在得交差。公安部下了死命令,没有按期破案,我们都得丢乌纱帽,你是具体办案人员,你能脱离干系?前车之鉴啊,小陈。”
陈大队想起他的前任现在就在交警大队任了个管内勤的副职,一天到晚捧杯茶,举张报纸看,就觉得这还真的是前车之鉴,便说:“那就按局长的意思办。”
刘副局长问陈大队:“那个钟铁龙现在还关着?”
陈大队马上说:“在案子没结之前,暂时还关在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