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一只手牵着他的亲生女儿,另一只手牵着老婆与前夫生的马茁,老婆走在后面。这是长益市十月里的一个傍晚,天差不多黑了,但还没黑透,街上的人看见他们一家人手牵着手高高兴兴的样子出门,就打招呼说:“一家人打扮得这么漂亮,上哪里去呀?”
小马回答:“去金太阳大酒店吃饭。”
那人就惊讶道:“去那么好的酒店吃饭?那很贵的啊。”
小马笑笑,“偶尔吃一餐还是没事。”
一辆的士驶来,小马招了下手,的士停下。马茁要抢前面的座位坐,小马就搂着女儿上了后面的座椅。小马在女儿的脖子上亲了口,他嗅到了女儿脖子和头发的气味,觉得真香。小马把女儿搂到腿上坐着,杨敏坐进来,看着他。小马见老婆的目光相当迷茫、忧郁,便安慰她说:“高兴点。”又对的士司机说:“去金太阳大酒店。”
金太阳大酒店在长益市很有名,它是高档酒店,一些扮大款的人,不是去蓝天大酒店吃饭就是上金太阳大酒店吃饭。的士司机开着的士直奔金太阳大酒店,一刻钟后,一家人在金太阳大酒店那两扇漂亮的玻璃大门前下了车。小马付了的士费,牵着马茁和丽丽走进了金太阳大酒店。酒店里灯火通明,大厅里坐满了人,热热闹闹的。服务员将小马一家人带上二楼扑的一处傍着不锈钢柱子的桌前坐下,女儿和马茁都举着眼睛东张西望,小脸蛋儿都红扑扑的,那是由衷的快乐。杨敏没说话,也不看他,目光时而在儿子身上,时而在女儿脸上。小马晓得老婆的内心很复杂很痛苦,他能理解,因为在他眼里,这真的是全家人在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服务员上了茶,然后将菜谱递给小马,小马边品茶,边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菜谱点菜,基围虾、黄焖子鸡、啤酒鸭、清蒸鲫鱼、爆炒黄牛肉、糯米蒸排骨、蚂蚁上树、海带排骨汤、手撕包菜和皮蛋煮苋菜,整整十个菜。还在点到六个菜时,服务员就提醒说“够了,吃不完的”,小马觉得不够,他一定要十个菜,以此预示十全十美。小马望着杨敏,觉得他的老婆很美,一张鸭蛋脸,长长的,下巴有些翘,好看,身材也十分好。小马想他死后,老婆还可以找一个男人,不知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模样。小马的目光引起了老婆的注意,小马说:
“老婆,你真漂亮,我觉得我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杨敏的眼睛蓦地湿了,泪水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儿。小马说:“高兴点。”
上菜了,一钵黄焖子鸡端了上桌,跟着糯米蒸排骨和基围虾也相继上桌了。小马要了瓶青岛啤酒,自然也要了两听可口可乐。啤酒和可乐都打开了,小马亲自为老婆倒了杯啤酒,自己也盛满,小马一脸深情道:“我们从没喝过酒,来,亲爱的我们碰一下。”小马端起酒杯与老婆手中的酒杯碰了下,这才跟马茁手中的玻璃杯碰,小马对马茁说:“茁儿,爸爸要出远门了,要出去很久很久,我不在家,你要听妈妈的话,要照顾好妹妹你听见吗?”
马茁说:“听见了。”
小马又拿酒杯跟女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碰了下,望着女儿娇气的脸蛋说:“爸爸要出远门了,要去很久很久,你要听哥哥和妈妈的话,不要撒性子,听见吗丽丽?”
丽丽说:“不,我要跟爸爸一起去。”
小马就一脸爱怜地对女儿说:“爸爸只能一个人去,爸爸去为你和哥哥、妈妈赚钱,去赚很多很多的钱。你去了,爸爸就要照顾你,就赚不到钱。晓得吗丽丽?”
丽丽说:“那你要赚好多好多钱回来。”
杨敏的眼泪水终于忍不住地奔出来了,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地掉。小马制止她流泪道:“别这样,你高兴点。这是最后的晚餐,高兴点亲爱的。”
女儿用稚嫩的声音问:“爸爸,什么是最后的晚餐?”
小马说:“最后的晚餐就是在一起吃最后一餐饭,因为爸爸明天要出远门了。”
一家人吃起来。小马没胃口,但他故作胃口大开地吃着,老婆心思重重,吃不进,在他的鼓励下,吃了口什么,在他的敦促下又吃一口什么。小马就敬菜给老婆,把什么菜都夹一筷子放到老婆碗里,以致老婆碗里的菜已堆得像座山了。老婆吃不动,美食进入她的嘴如同木屑子样苦涩。儿子和女儿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基围虾、黄焖子鸡、啤酒鸭等等,逮着什么就往嘴里塞,一边还喝着可乐。一桌饭吃到八点钟,两个孩子再也吃不动了,彼此望着,小马就钟爱地问女儿:“还吃吗丽丽?”
丽丽说:“吃不进了,爸爸。”
小马伸手探丽丽的肚子,丽丽的肚子胀得像面鼓了。小马问儿子:“马茁不吃了?”马茁说:“吃饱了。”
小马就对服务员招手说:“小姐,买单。”
那天晚上小马没有睡眠。女儿回家不久就睡了,儿子也睡了。小马没瞌睡,老婆也没睡眠,小马没怎么跟老婆说话,脑海里盘算着明天怎么面对公安说谎,因为谎言一旦被戳穿,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小马很需要这笔钱,五十万,这是他事先万万不敢想象的,他去找石总时还犹豫,他一个要死之人该不该去为钟铁龙顶罪,顶了罪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没底,他只是觉得钟铁龙对他好,他实在应该为钟铁龙做点什么,并没想到石小刚会甩给他五十万,这是一笔意外之财!有了这五十万,小马觉得他死也心安了。老婆见他不说话,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天花板想事,便问:“你想什么啊?”
小马就把目光放到老婆脸上,“想我总算能给你和两个孩子有所交代了。我高兴咧。”又说:“我死了,你肯定还要结婚的,你还这么年轻,你结婚前一定要到我坟上烧炷香,告诉我他是谁,长什么模样,干什么工作的,让我在阴间为你祝福。”
老婆说:“我不要老公了,你不要说这些。”
“你傻啊,有一个男人关心你,总比没男人关心你好啊。”小马说,把目光落到装着那五十万的吊柜上,又说:“杨敏,我刚才认真想了想,二十万用你母亲的名字存,将来马茁长大了,给马茁,但要告诉马茁,这二十万是我留给他的;另外二十万用你弟弟的名字存,马香丽长大后给马香丽。另外十万分三个银行存,用你的名字存,需要用钱也好取。这样存款,就算将来你找的男人不好,想骗你的钱也骗不到,你说是不是?”
杨敏说:“随便你,反正这是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了,钱是你和两个孩子的。”小马很忧伤地叹口气,“关于我和钱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说,无论以后什么人来找你调查,你只说一句话就行了,‘我从不管马新的事,他也从不跟我说他的事’。不然我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那就苦了两个孩子。”
杨敏爬到小马身上,小马说:“你睡吧,不要担心我。我已经很踏实很安心了。”
杨敏说:“我心里不好受。”
她哭了,呜呜呜呜。小马就搂着她,她捂着嘴哭。“你应该高兴,因为我最后还是为我们这个家作了贡献,亲爱的。”小马说,安慰地抚摸着老婆的脖子和肩膀,“只可惜我不能陪伴你到老。”他深情地低下头,在老婆的脸上吻一下,吻到了老婆的眼泪,湿湿的、涩涩的,他心里也凄苦,但他强忍着不哭说:“别再哭了,睡吧,就在我怀里睡吧。”
杨敏仍哭着,流着泪,小马的心很凄凉,像二月的田野,冰冷、荒凉而空旷。他抚摸着老婆的身体,老婆哭累了,瞌睡就侵袭了她的大脑,把她的忧伤赶到了一隅。她的身体抽动了几下,又抽动几下,就进了睡眠。世界非常安静,街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小马等老婆睡熟了,才轻轻移开身体。小马走到女儿床旁,看着女儿的脸,女儿睡得很熟,歪着稚嫩的脸蛋,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小马想女儿一定在做梦,因为他突然看见女儿脸上笑了下。小马伏下身,在女儿脸上亲了口,女儿一惊,翻个身,又睡了。小马看女儿的脸,看得很仔细,发现女儿脸上的汗毛很深,额头上的胎毛还没褪尽。小马很怜爱地举手摸了摸女儿的肩膀和胳膊,为女儿未来的日子祈福。随后,他又坐到床上,关了灯,眼睛就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他看见天上有一弯月亮。
清晨时他打了个盹,床头的闹钟把他和老婆都吵醒了。老婆起床为儿子煮面和鸡蛋,接着老婆叫儿子起床,儿子起床了,洗脸漱口,跟着就坐到桌前吃面。小马也去洗脸漱口,也坐过去吃面。他望着儿子,儿子埋头吃着,说:“爸爸要出远门了,你要听妈妈的话。”
儿子说:“什么时候回来爸?”
“我去的地方很远,去求医,”小马说,“如果医生治不好爸的病,爸就不回来了。”
儿子稚声稚气地说:“我要爸回来,爸。”
儿子背着书包读书去了,女儿还在床上睡觉。小马再次盯着女儿,又一次伏下身,非常爱昵地在女儿左脸颊上亲了口。女儿挥手驱赶开他,继续睡着。小马不想把女儿吵醒,小声对女儿说:“丽丽,爸爸跟你永别了。”他说完这话,眼泪居然涌湿了眼眶,他眨了下眼睛,把眼泪挤出眼眶,站到床上,把那袋钱从吊柜里取下来,和老婆一起出门了。清晨逝去了,街上热闹起来了,洒水车把行人赶得朝两头奔跑。这是十月里一个有雾的,因而阳光不强的早晨。两人去了街上的工商银行,取出二十万,用老婆母亲的名字存了,另外用杨敏的名字存了三万。那时候存钱,不用看身份证,只需在存款单上填写姓名就行了。两人走出来时,旅行袋就轻了一半,两人去了中国银行,又用老婆弟弟的名字存了二十万和用杨敏的名字存了三万。跟着,两人再走进一家农业银行,又以杨敏的名字存了另外的四万。小马对杨敏一笑,说:“存折一定要保管好。”
老婆说:“好的。”
小马就对老婆说:“回去吧,杨敏。丽丽还在床上睡觉,我们就此永别了。”
老婆的眼泪水又出来了,看着他,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已经很瘦了,瘦得只剩了皮。他说:“你走吧,不要回头,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当我死了,把我忘记。走吧。”
老婆泪水涟涟地瞥着他,小马却说:“走吧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哭脸。”
老婆索性哭出了声。小马对一辆驶来的的士叫道:“的士。”的士停下,小马把老婆推上的士,“把我忘了,别哭了。”小马把车门一关,对的士司机说:“走吧。”
的士驶离了,小马看见老婆的脸贴在车窗上。
小马对南区公安分局的布局非常熟悉,他径直走进马主任的办公室,马主任看见他,很高兴,说:“小马你来了,什么事?”
小马对他的堂兄弟说:“我来投案自首,我杀了关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