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局长被人枪杀在车上,这让长益市公安局的人十分震惊、愤怒,当晚就开了个紧急会议,研究案情。在现场,杀人犯没留下任何线索,连弹壳也没留下,这是很令人头痛的。那天晚上,会议室里空前沉闷,因为谁也没想到一生刚直不阿的关局长,最终以这个令人悲痛的结果终结一生。宋局长脸色沉郁,刘副局长也铁青着脸,陈大队更是感觉头痛地耷拉着脑袋,因为他预感这又是一桩毫无头绪的案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的,大家各抒己见,对案情一一分析,但会开到凌晨两点钟,仍然毫无结果。陈大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什么人竟敢枪杀关局长?这是公然与公安为敌,这样的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个十足的疯子。第二天,验尸的法医交给他一枚从桑塔纳车里找出来的弹头,这是一枚从五四式手枪射出来的弹头,弹头扁了,上面还沾着一丝血痂,这让陈大队见了心生痛苦。这天上午又接着开会,会场很严肃,宋局长亲自主持,叫来了南区治安队杨队长,大家一起分析案情,分析谁最有可能杀害关局长,关局长近来得罪了谁,谁是关局长的头号敌人,银元娱乐城于分析中像一根肿木样浮出了水面。刘副局长目光凝重地看着陈大队说:“陈大队,这个案子你一定要侦破,不然关局长会死不瞑目。”
陈大队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还觉得这个案子对他的智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会的,刘局,”陈大队看着那枚封在小塑料袋里的弹头,“我一定要查出杀害关局长的凶手。”
宋局长道:“银元娱乐城是很有嫌疑,我看就从银元娱乐城开始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群公安闯进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市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亲自挂帅,领着五个荷枪实弹的刑警和杨队长的十几个治安队员及二十来个联防队员,包围了银元娱乐城。当时银元娱乐城内有五个包房有人唱歌,比平常热闹几分。
杨队长大喝一声说:“任何人都给我原地呆着不要动。”
银元娱乐城的服务员们就望着公安,不晓得公安怎么又来了。
刑侦大队的陈大队把案情仔细思虑一番后,觉得银元娱乐城肯定脱离不了干系。陈大队是个聪明、刚毅又很有责任感的、话不多、爱思考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个把公安工作看得很重的工作狂,这得益于关局长生前对他的点拨。他与关局长还真有渊源,十二年前,他从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出来,遇到的第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就是关局长。那时关局长是南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四十多岁,是个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又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关副局长看着当时脸上还有孩子气的陈大队说:“干我们公安这一行,你一定要记住,首先自己要正,所谓邪不压正,你正,才能气吞山河,你正,才能使犯罪分子惧怕!有的公安思想变坏了,与犯罪分子沆瀣一气,结果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十二年过去了,陈大队从来也没忘记关局长当年对他说的告诫之语。就是这番话给了他奋发向上的力量,让他跟着关副局长破了一个又一个发生在当年的重大案件,使他初出茅庐就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和关副局长共事了五年,后来市局刑侦大队需要人,把他调入市局刑侦大队工作,可是两人一直有电话往来。陈大队觉得假如当年关局长不让他干刑警,那他现在可能还是个一般的公安,但关局长见他聪明敏锐、思维逻辑性强,办事有责任心,便推荐他去了市局刑侦大队,使他从他那班同学里脱颖而出。现在他接受了局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一定要侦破关局长被人枪杀在车上的案子。
陈大队用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把站在他面前的银元娱乐城的人员一个个地盯了遍,想这些人里谁可以提供线索,他对杨队长说:“把他们都带到一间包房里,要他们不要说话。”
杨队长说:“都给我闭嘴,不要说话。”他说完,推开一个包房,揿亮灯,然后对银元娱乐城的员工说:“都过来,不要说话,进去。”
陈大队又发布命令:“把客人都叫出来,让客人们走。”
杨队长和陈大队的手下及十来个联防队员就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驱逐客人,客人们个个莫名其妙的,有的客人有意见道:“为什么要我们走?我们只是唱歌,又没乱搞!”
刑警说:“我们要对这里的每一间房子进行搜查。”
三狗在一间包房里陪几个老顾客唱歌,见公安又来了,三狗看着公安驱赶顾客,就起身说:“公安同志,我们又犯了什么错?怎么连生意都不让我们做了?这个损失谁赔啊?”
杨队长走过来,绷着脸说:“等下你就晓得了,啰唆什么!”
搜查开始了。刑警和治安队员一间房一间房地查,搜枪,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搜到,搜到的是果皮纸屑。陈大队深知这个案子要破,就必须找到枪,枪是这个案子的焦点,枪会开口说话,会告诉你子弹是从这把枪或那把枪手里射出来的。陈大队阴着脸走到三楼,见桑拿中心的不锈钢拉闸门上挂把大锁,就命令三狗叫人打开。拉闸门打开了,几个公安走进去,仔细搜查着一间间桑拿房,把柜子打开,把席梦思床搬开,把床头柜抽屉拉开,搜来搜去,只发现地上有几枚长了霉的烟蒂。
陈大队感觉这个世界看上去歌舞升平,其实隐藏着许多肮脏的交易和罪恶勾当,就跟老鼠和蟑螂样,这些肮脏的东西从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而是躺藏在潮湿的沟渠或人们的视线顾及不到的阴森的角落里,一旦爬出来就让人恶心。在陈大队眼里,犯罪分子都是老鼠或蟑螂变的,只会在暗地里搞阴谋算计人,是人类中的下等货、垃圾。陈大队感到自己生下来就肩负着某种使命,那使命就是清除人类中的垃圾,维护守法公民的尊严。否则,这个社会就乱套了,就正不压邪了,而那样的社会是好人都不愿意看到的。陈大队板着脸把三狗叫进总经理办公室,让三狗打开柜子和抽屉及保险柜。陈大队用他那双锐利的鹰眼一一查看,连一张纸片也没放过。他什么也没发现,他忽然抬起头盯着三狗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建国。”三狗回答。
“黄建国,你九月二十六日的晚上在干什么?”
九月二十六日是上个星期的日子,三狗说:“我想不起来了,怎么啦?”
陈大队严厉地说:“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在干什么?”
三狗推算着九月二十六那天的日子,想起来了,说:“我在娱乐城招呼客人。”
陈大队问得更加具体了,“九月二十六日晚上的九点到十一点钟你在干什么?”
三狗想也不想地道:“我整个晚上都在招呼来玩的朋友。”
“有人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娱乐城吗?”陈大队盯着三狗。
三狗说:“我们的工作人员都可以证明。”
陈大队直视着三狗,“你晓得关局长被人枪杀在汽车里吗?”
三狗说:“晓得,报纸上说了。这关我什么事?”
陈大队盯紧三狗,“我怀疑你杀了南区公安分局关局长。”
三狗说:“我黄建国从没杀过人。你可以认真查。”
陈大队盯了他十秒钟,他曾多次用这种犀利的匕首一般寒光四射的目光击溃过不少犯罪分子。但三狗不是犯罪分子,就没被击溃。陈大队估计不是三狗干的,因为他的目光深入三狗的眼球里查询,没看见恐惧。他问:“你那个名叫李培的副总经理哪里去了?”
“他住在三医院。”
“他没来?”
“他在病床上躺着,身体还没恢复,怎么来?”
陈大队说:“在事情没搞清楚前,你不能离开长益市。”
这几天,钟铁龙哪里也没去,十分不安,同时又拼命让自己镇静,他发现自己太好胜和太阴狠了,做了件无可挽回的事。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为了设法让自己平静,他躺在银城大酒店里读《史记》。他读出味来了,刺客列传里记载的聂政之所以为严仲子去刺杀韩国宰相侠累,是严仲子对聂政好到让聂政感动得愿意为严仲子去死。荆轲之所以冒险去刺杀秦王,也是燕太子丹对荆轲太好了,好到让荆轲觉得自己欠太子丹太多了,因此愿意为太子丹去刺杀他明白自己无法刺杀的秦王。好的力量很巨大!好的力量很多人都不懂,好是一种魔力,比金钱更有冲击力;好是一副麻醉剂,能让人像聂政和荆轲一样甘愿为你赴死。用好支配人比用钱收买人更艺术。钟铁龙的脑海里跳出了小马,就点上了一支烟。他知道那天他从那条巷子穿过时,叫他“钟哥”的人就是小马,别人要不叫他“钟总”,要不就叫他“龙哥”,只有小马叫他“钟哥”。钟铁龙心里清楚,如果有什么人可能知道他那天晚上出现在犯罪现场,这个人就只能是小马。钟铁龙那天之所以没停下脚步地匆匆而去,就是不想让小马确认看见的是他。但小马在他心里却是块病。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自己犯了罪会遇上小马!小马已出了院,钟铁龙知道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就让他回家陪老婆和孩子。那天,钟铁龙开车送小马和他老婆回家时,记得小马不是住在顺利巷,怎么小马会出现在顺利巷?这天下午,钟铁龙重读《刺客列传》,见燕太子丹对荆轲那么好,就突然放下书,打了小马的叩机。小马很快回了话,叫他“钟哥”。钟铁龙说:“小马你在哪里?”
小马回答:“在家里。”
钟铁龙这么问:“是不是我送你回去的那个家?”
“是,”小马说,“怎么钟哥你找我?”
钟铁龙想了一秒钟,说:“我来看你,告诉我你家的门牌号码。”
小马报了门牌号码,钟铁龙记在纸上,说:“你在家等我,别出去了。”
钟铁龙在医院和小马的家都见过小马的儿子和女儿,他明白要想让小马永远闭嘴,只能在小马的儿子和女儿身上做文章,文章做得好,小马就不会说一个对他不利的字。他去一家大百货商店给小马的儿子和女儿一人买了三套衣服。小马家的电视机是一台十八寸的牡丹牌电视机,而且还不清晰。他买了台二十九寸的长虹大彩电,把小马家的门牌号码给了商店送货的。他还买了很多高档营养品,当然是给小马吃的。他开着车驶到小马家旁,拎着很大一堆东西下车,小马看见了,感动得眼睛都湿了。钟铁龙笑笑,走进了小马家。小马家很简陋,但很干净。钟铁龙把六套衣服递给小马的老婆说:“这都是给你儿子和女儿买的,嫂子。”他叫小马的老婆“嫂子”,是小马的老婆比他大六岁。他把另只手上的东西递给小马,“这都是营养品,给你补身体的。”
小马接过钟铁龙手上的东西就哭了,呜呜呜呜,钟铁龙还没来得及安慰小马,小马又扑通一声跪下,边说:“钟哥,我马新从小长到大,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父母对我也没你这么好。钟哥,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啊。”
钟铁龙把小马扶起,“我们是好兄弟,你这样说我反而愧疚了。”
小马老婆说:“谢谢钟哥谢谢钟哥,钟哥你坐、你坐。”
钟铁龙坐下,把小马拉到身边问寒问暖,身体啊,营养啊,要多吃防癌食品啊,说不定奇迹就发生了啊等等,问了个把小时,才把话题转到小马父母身上,“你父母还好吗?”
“父亲不在了,母亲和我弟弟弟媳住在一起。”
钟铁龙“哦”了声,再问:“你弟弟住在哪里?”
“顺利巷。”小马说,望着钟铁龙。
钟铁龙当然清楚那条巷子叫顺利巷。在他考察退路时,他记住了顺利巷的名字。钟铁龙看小马一眼,小马也看着他。钟铁龙没再问他母亲和弟弟的事,而是把话题放到小马女儿身上,小马的女儿醒了,在床上哭,小马的老婆走进房,抱着女儿出来,边哄着。女儿头发乱蓬蓬的,一张小脸蛋红润润的。钟铁龙灵机一动,要让小马安心,还得在小马的老婆身上做文章,便对小马的老婆说:“嫂子,你从明天起,去银元娱乐城上班,我跟黄总打个电话,让你负责收银,只是别错了账,工资我开你两千块钱一月,万一小马不在了——嫂子,我只是说万一,你别放在心上,你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养,没钱是不行的,不能苦了小马的骨肉。这也是我今天来的原因。”
小马站起身,又扑通一声跪下,这是他第三次跪在钟铁龙身前,小马跪得很直地打着拱手,一脸坦诚道:“钟哥,我马新对天发誓,我真的愿意为你去死。”
“言重了,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钟铁龙起身扶起小马,感到自己对症下药了,就笑了下,“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儿女我当然不会不管。你起来,小马。”
这时有一辆运货的车驶来,问钟铁龙是不是住在这里,钟铁龙说是,运货的人就将一台电视机搬了进来,放下。小马很惊诧,钟铁龙却说:“你在家养病,无聊,我送台大彩电给你,你可以看看电视,消遣一下时间,免得心里老想着病。”
小马又哭了,抬起手揩自己的眼睛。钟铁龙哈哈一笑,“男子汉哭什么脸?不要哭。”
小马说:“我是激动,我太激动了,激动得流泪。”
钟铁龙觉得自己该退场了,对小马说:“我走了。”
小马和小马的老婆把钟铁龙送到本田雅阁车前,钟铁龙打开车门,对他们说:“回去吧,你们。嫂子,你还是先在家陪陪小马,工资从这个月算起,等小马身体好些了,你再来银元娱乐城上班,我会跟黄建国打电话的。”
石小刚陪云南妹去了云南,回来后他听张兵说,关局长被人击毙在桑塔纳车上,就很激动地冲进钟铁龙的房间,脸上大放异彩道:“关局长不是你杀的吧?”
钟铁龙望着他,摇头说:“你怎么想到我身上来了?我怎么可能杀关局长?”
石小刚吃惊不小,鼓起了眼睛,“真的不是你?”
钟铁龙想不能让他知道,就严肃着脸说:“真的不是我,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