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坐下说:“你出来了?”
“四月底出来的,放我出来过五一,因为我在监狱里表现得好。”刘松木嘿嘿嘿说,“我出来了,没事干,以前贩卖电影票还能挣几包烟钱,现在家家都有了电视机,没人看电影了,老子只好跟她爸爸出来卖馄饨,他妈的,没办法。”
钟铁龙笑笑,坐到刘松木踢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卖馄饨蛮好的,自食其力。”
刘松木转头对他女人说:“钟铁龙现在是大学毕业生,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玩大的。”
女人一笑:“松木常跟我说你,说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你做什么事都能成。”
钟铁龙说:“松木讲话不打草稿的,你别听他乱说。”
刘松木却说:“我是佩服你,你这人最执著。初中毕业前你的成绩还没我好,你说你要考高中就考取了高中。学拳脚,黄老师说你的悟性最高。后来你说你要考大学就考取了大学。你做一件事成一件事,这是我很佩服你的地方。”
钟铁龙不是个爱听表扬的人,他总觉得表扬里水分多,不实在:“松木,别说这些。”
刘松木问他:“你分在哪里?”
“长益市电工厂子弟学校。”
“当老师?”
他没回答松木这句话,而是问:“你卖馄饨一天能卖多少钱?”
刘松木说:“那能卖多少钱,一天二十来块钱的样子。”
“二十来块钱?”钟铁龙是学数学的,脑海里迅速蹦出了二乘三得六的数字,“那你一个月能卖六百元呀,可以啊。”
刘松木笑着吐口烟,觉得这不算一回事道:“你肯定比我好,你读了大学,发展比我好。哪一天你当了科长、局长,我去找你,你别装做不认识我刘松木啊。”
钟铁龙觉得这话像讽刺样,打个哈欠说:“那肯定不会忘记你,不过你要有耐心等。”
他吃了碗馄饨,吃完后他要付钱,一块钱一碗,他掏出钱给刘松木。刘松木不接,反而推开他的手说:“我们两个人,从小玩到大的,付什么钱?!”
钟铁龙不想白吃,把那块钱丢到刘松木的馄饨担子上,起身要走。刘松木抓住他的手,“你这是不给我刘松木面子。”松木说,把那块钱还给钟铁龙,“拿着。”
钟铁龙一笑,把那块钱放进口袋,走了。
学校开学的前一天,他准备动身走人。这天晚上,父亲很严肃地坐到他面前,先是庄重地咳了声嗽,看着他,接着就以过来人兼长辈的身份开口说话了:“你明天就走向工作单位了,走向工作单位就要面对很多人,爸爸考虑了几天,想跟你谈几句话。”
钟铁龙正躺在床上看书,见父亲眉头紧锁,如此庄严,就坐直了身体。
“你可以自食其力了,爸爸的一颗心也总算踏实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做人要小心,要谨慎,这个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要设防。”他看着父亲,父亲拧着眉头又说:“你大了,能听进父亲的话了。我把我的教训告诉你,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些亏,有的人内心非常黑暗,今天两个人坐在一起谈的话,他第二天就跑到领导面前揭发你。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钟铁龙觉得父亲想得太多了,他淡淡地道:“爸,时代不一样了,你们那个时代是政治挂帅,用人先要经过政审这一关。现在与你们那个时代不同了。”
父亲绷着脸说:“时代是不一样了,但人还是一样的人。嫉妒心、坏心并没有因时代不一样而改变。古代有坏人,旧社会有坏人,现在还是有心眼坏的人,你要明白。”父亲停顿了下,又思忖着说:“没有人可以使你信任的。我年轻的时候太相信朋友了,结果吃了不少亏。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看到厂里的老厂长挨造反派的整,我有点不理解,就在几个当时与我要好的同事面前说了几句造反派的怪话。那几个同事是经常跟我一起下棋和一起喝酒的。但我说的几句为老厂长鸣不平的话却传到造反派的耳朵里。我几乎被造反派整死!”
钟铁龙瞅着父亲,父亲从没对他说过这些,便问:“晓得是谁告发你的吗,爸?”
“我至今都搞不明白是谁把我说的话学给造反派听的。你马上要踏入社会了,去长益市电工厂工作后,第一,跟领导要搞好关系。我这一生呷亏(方言:吃亏)就呷亏在没跟领导搞好关系上。我年轻时自负,认为自己聪明就看不起别人。其实聪明要有人赏识你的聪明,聪明才有价值,没人赏识,聪明就等于是一袋米,放在家里发霉。其次,交朋友要谨慎,有些话要学会留在肚子里,宁可在肚子里烂掉也不要说出去。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钟铁龙想了下父亲的话,回答父亲:“爸,我会注意的。”
父亲说:“儿子,不是会注意,是一定要注意。老话说祸从口出,是有道理的。你今天跟别人说的话,明天就成了别人告发你的口实,这样的事,‘文化大革命’中太多了。”
钟铁龙觉得父亲说得很对地望着父亲,父亲老了,脸上的皮起皱了,眼珠也黄了,不会再对他甩耳光了。他小时候可没少挨父亲的耳光。父亲又说:“爸还告诉你,有的人看上去是好人,够义气,其实骨子里坏透了。你太年轻了,我怕你因经验不足而以后吃暗亏。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权力和利益,没有朋友。这都是我从我做人失败的教训中悟出的道理。你爸爸——我,是个失败者,吃亏就吃在年轻时爱乱说话上,后来厂领导收拾我,都是我乱说话给自己添的麻烦。如果你不注意,阴沟里都会翻船。用我们镇上的话说,这是厄运缠着你。所以你永远要记住,祸从口出。”
钟铁龙忙说:“爸,我一定会认真消化您说的话。”
开学的那天,学校总务处的老师让他去总务处领工资,工资袋里只有八十多元,那还是所有的补贴加起来的总数。他想这还没有刘松木一个星期卖馄饨的钱多。刘松木只读了初中,一个月卖馄饨却能卖六百元,他读了大学,临了只有八十多元一月,心里就有一抹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自己奋斗来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讥讽。他垂着手站在总务室,总务老师又拿出一只工资袋,那袋子里装着他七月份该领的半个月工资。总务老师说:“你签个字。”
他签了名。这可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领工资,当然就很珍惜地将工资放入口袋。他走进会场,在一隅坐下。女校长姓陆,陆校长向在坐的五十几名小学和初高中老师介绍他。陆校长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对在座的老师鞠了个躬,掌声落下后,他也落座了。陆校长说:“钟铁龙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这给我们子弟学校增添了新的力量,希望钟铁龙老师能把他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教给我们电工厂的子弟,让我们厂多出几个大学生。”
散了会,一个脸上胡子乱长的男人对他笑,他是数学组组长,他说:“你来一下办公室,我那里有一些备课资料,给你。你拿回去看看。”
钟铁龙就跟着数学组组长走进了数学教研组办公室,数学组办公室里有五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空着,数学组组长指着这张桌子说:“这张办公桌是你的。”
这张办公桌是新的,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灰。他伸手摸了下,撑着这张办公桌想,要是他把这张办公桌用到旧,怕也要长一脸胡子了。数学组组长的脸长长的,除了胡子乱长,还皮打褶了,往年轻看也有五十岁了。钟铁龙与数学组组长聊了几句,在数学组组长手上拿了些授课资料,回到宿舍便忙着备身为人民教师的第一堂课。他备了一个通宵的课,前后写了十一页,把第一堂课里自己将在教室里面对学生们说的话也写在备课本上。备完课,他起身伸懒腰时才发现天色微明了。他走到公厕前的水龙头下冲了个冷水脸,洗脸时,厕所里有臭气飘入他的鼻孔。他回到宿舍打算入睡,但备课的兴奋和对第一堂课产生的恐惧让他无法入眠。他听到学校操坪上有人跑步,接下来又听见拍打篮球的声音,篮球打在篮框上和迅速落在地上的声音冲撞着他的耳壁。他穿上衣服走出来,看见一个着一身运动服的年轻人在投篮,练习三步跨篮和三分篮。当篮球滚到他脚下时,他捡起,一个三步跨冲上去,篮球自然投进了篮框。他转身走开,年轻人对他笑了下说:“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吧?”
钟铁龙见球又飙到了他身前,就抓起球,拍着又一个三步跨篮,球又落入了篮框。他的双脚落到地上时,回头对年轻人说:“是的。”
一身运动服的年轻人说:“你是哪个大学分来的?”
“湖南师大。”
年轻人说:“我是成都电讯学院毕业的,姓石,名小刚。你呢?”
“姓钟,叫钟铁龙。”他说,又拾起球,一个跳投,球进了。
石小刚抬手揩了把额上的汗,甩到地上,递了支长沙烟给钟铁龙,说:“我是去年分来的。我是宁乡人,花明楼晓得吗?”
“花明楼是刘少奇的故居吧?”
“是。我们村子就离花明楼刘少奇故居不远。你哪里人?”
“白水县人。”
石小刚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湖南还有一个白水县:“白水县?我还真的不晓得。”
“白水是个穷县,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没出什么伟人,也没好玩的景点。”
石小刚淡淡一笑:“我们村子也穷,农民都穷。”
钟铁龙把没抽完的烟揿灭,又开始投篮。又来了几个年轻人,都是这几年分到电工厂的大学生,精力都很旺盛,一早就爬起床,来打球,好打掉一些多余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