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大学毕业分到了长益市电工厂子校教书。长益市电工厂在长益市郊区,距市区有二十公里。长益市电工厂在长益市算得上一家大工厂,有三千多职工。厂内又设了十一个分厂,生产的产品主要是电工电路方面的。电工厂被长益市评为花园式的工厂,厂里的绿化自然就搞得不错,树木葱茏、花团锦簇,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钟铁龙于那年七月里的一天,拎着行李,搭乘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来了。子弟学校在厂区外,与宿舍区连在一起。钟铁龙扛着背包和行李走进学校,迎面碰见了女校长。女校长望着他:“你找谁?”
钟铁龙回答女校长:“我是刚分来的大学生。”
女校长打量他一眼,“你是新分来的数学老师?”
“我是学数学的。”
女校长就接过他手中的一部分行李,问他到厂人事科报到没有。他说:“没有。”
女校长说:“那我带你去厂人事科报到,先把东西放到我办公室。”
女校长带着他去厂人事科报到,再走回来时女校长说:“你来了我很欢迎。你一来就得挑重担,我们学校高中部缺数学老师,你下个学期就从高一教起吧。”
钟铁龙动了动脖子:“那我尽力。”
女校长向他介绍厂里的情况道:“早两年厂里效益不错,比市里的一些机关单位都好。这两年经济效益没以前好。不过困难是暂时的,相信不久又会好起来。”女校长很乐观,嘿嘿嘿笑了下,满脸的自信,“厂里人才多。有很多新老大学生。这几年年年都有新分来的大学生和中专生,他们一分来就直接下车间像工人一样做事。”
女校长把钟铁龙领到子校小学部的一幢红砖黑瓦的平房前,让一个管总务的一脸邋遢胡子的老师打开一扇房门,房间刚粉刷过,墙壁白白的,搁了张单人床,顶上装了台吊扇,窗户为防蚊子入侵还安了纱窗。女校长说:“这是学校特意为你腾出来的房子,先将就着住。等厂里以后建了新房,学校会为你争取一套。”又说:“你来了,要安心工作。”
钟铁龙很感激女校长的热情道:“我会安心工作。”
女校长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这间窄小的房里。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是农民的菜地,有一股粪池的沤臭飘来。几步外是一处公厕,他到公厕前的洗手池边洗了把脸,看见有人在学校操坪上打篮球就站在那里看了会儿。“这就是我将生活的地方”,他自语说,心里蓦地腾起一阵凄凉。四年前他那么发奋地读书,结果就是来到一所傍着菜土的子校教书,住一间不远处就是粪池的小房子?这就是用无数个夜晚奋斗来的今天?他有点悲哀,折回了还有点石灰气味的房间。夜晚悄然降临了,窗外一片青蛙和蛐蛐的叫声,他躺在床上听着,思想跑到了他出生和长大的黄家镇。他想起了刘松木和李培,这是他两个玩得最好的同学,从孩童起就玩在一块了。刘松木好讲勇斗狠,一身蛮力,打架是不计后果的。李培的母亲是唱歌老师,父亲是转业军人,就比松木多几分涵养。记得少年时,他和刘松木跑进学校邀李培玩,李培的母亲却阻止李培出去玩,同时把他和刘松木拒之门外,说“我李培要做作业”。他还想起了三狗和张兵,他们是他读初高中时于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一起练武的师兄,三狗的反应最快,是黄师傅(也是他们共同的体育老师)最欣赏的弟子。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读中学时,黄老师曾对他说“你和黄建国都具备习武的资质”,他想起这话,淡淡一笑,自语说“我好久没练了”,就爬起床,走到操坪上,在星空下活动着筋骨。
第二天他搭车回了黄家镇,大哥问他:“报了到了?”
“报了。”
大哥说:“工资是从报到那天算起。子弟学校大不大?”
“不大。”
“比我们县一中呢?”
“那小多了。它只是一所子弟学校。”
吃过晚饭,他走在迎宾路这条破旧的街上,顺着这条街走到镇武装部前,犹豫了下还是走到李培家前,敲门。李培的母亲开了门,见是他,很高兴:“钟铁龙,是你呀。”
蒋老师看上去还不老,这是她把灰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且剪短了,就精神。蒋老师对着房里叫道:“李培,你同学钟铁龙来了。”
李培在另一间房,关着门。穿着黑背心的李培开了门,房里坐着一名单单瘦瘦的女人,女人望着走进来的钟铁龙。李培向他介绍:“我女朋友。”
李培三年前于县商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镇百货商店,这个女人就是黄家镇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女营业员望一眼钟铁龙,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钟铁龙想原来他关着门把父母的视线阻挡在门外,是门里有爱情,就觉得自己打扰了他们的雅兴,但还是坐下了。钟铁龙拿出长沙烟,递一支给李培,“抽烟。”
李培接了烟。钟铁龙瞟一眼女营业员,觉得她长得还漂亮,一张尖脸白白的,不像刘松木的老婆长了张不对称的南瓜脸。钟铁龙问李培:“李秋燕回来了没有?”
李秋燕于去年大学毕业后,分在长益市的一所中学教体育。“回来了。”李培说,又补一句,“她男朋友也跟着她一起回来了。我听她妈说,李秋燕要跟她男朋友结婚了。”
钟铁龙再没心情在李培家坐了,他原打算拉着李培去李秋燕家看她,听李培说“她男朋友也跟着她一起回来了”,就改变了初衷,站起身对李培说“我去大师兄家打个转身”,就感到无聊地走了出来。他对自己说:“好在我有刘丽云,不然我会疯了去。”但这句话一出口,刘丽云母亲的那张冷冰冰的大脸儿便陡然跃现在他眼前,让他凄凉。
大师兄三狗住在镇红旗织布厂的一间宿舍里。那是一排建得很粗糙的工棚样的房子,三狗住了一间。三狗房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柜子和两把竹靠椅,剩下的就是搞饭吃的锅灶了。三狗一个赤膊,面对门坐着,看见他走来,脸上绽开了笑。“啊呀,大学生来了,”三狗表情夸张地笑,起身为他泡茶,“怎么样?毕业了吧?”
“毕业了。”他欣赏地打量着三狗,“大师兄,你一身的肌肉。”
三狗一笑,问他:“分在哪里?”
“分在长益市的一家工厂子校教书。”钟铁龙坐下后,脑海里出现了黄公庙后面的那片树林及他们在那树林里摔打的幻影。“大师兄,你现在还到黄公庙后面练拳脚吗?”
“现在不像以前,没有人去了。”三狗说,“都有事。松木和李培都没去了,张兵有了孩子后,人就没以前勤快了。家里一大堆子事,要挣钱吃饭,还有小孩要管。”
他看着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二的三狗:“大师兄你没想过找个老婆过日子?”
“不找老婆好,”三狗嘿嘿嘿嘿笑,“难得养,找了老婆就要有孩子,孩子需要养育。我一个人很随便,不需要对老婆和孩子负责。”
“过年时,你说你准备去县城武馆教武术,怎么又没去?”
“后来他们没跟我联系了。”三狗脸上的表情十分无所谓,淡然道,“我们师傅教我们的武术很实用,但不漂亮,这可能是他们后来不请我的原因。他们需要一招一式都很漂亮的武术教练。他们请了从广东来的两个师傅,听说有一个还在全国武术比赛中获过棍棒第二名。人家拿着获奖证书,聘的当然是他。我听说那是实实在在的证书,盖了公章的。”
大师兄很乐观,不是那种一心谋划自己的小人。大师兄混到三十二了,家里仍是这么一副破败相,其原因是大师兄好朋友、讲义气,来了朋友就掏钱请客,把自己的工资常常吃成负数,就是说在那家吃熟了的酒店赊账,发了工资,再把那个缺口补上。这就是大师兄!钟铁龙觉得大师兄人很义道,他问:“大师兄,你跟那个人比过武吗?”
“没比。”三狗很憨厚的模样看着钟铁龙,“人家既然想吃那碗饭就让他吃。”
钟铁龙再次深感三狗是个不计较得失的好人,就说:“你这人厚道。”
三狗起身,告诉他一套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拳路,两人的手相碰,钟铁龙蓦地感到他的手碰撞大师兄的手就跟碰在石头上样坚硬,就感到自己真的生疏了。大师兄说:“你没事的时候还是要练一下,丢了可惜了。这东西说是没用,但练了它总没有坏处。”
钟铁龙觉得大师兄说得对,“我是要练一练,很久没练,肌肉都松了。”
两人就在三狗的门前对练招式。
十二点钟,三狗打哈欠了,他清楚三狗是个早睡早起的人,就起身告辞。他缓缓地走在街上,街上还有些人走动,一条街在七月的夜空下十分闷热,有阴沟和垃圾的沤气在街上飘荡。电灯杆下有处馄饨摊子还没收摊,刘松木坐在那儿,叼着烟,一旁坐着他的女人。刘松木早两年因在镇文化电影院门前打架伤人,正赶上县里“严打”,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按说他此刻还应该蹲在监狱里,怎么会坐在这里卖馄饨?他很惊讶地叫了声:“松木是你?”
刘松木见是他,很高兴,“坐、坐。”刘松木说,忙递烟给他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