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的第一堂数学课上得有些紧张,因为数学组组长和陆校长都搬了椅子坐在教室后面正襟危坐地竖着耳朵听他授课。前面一刻钟他都不晓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他见一些学生在下面笑他,而且没几个学生认真听他授课,就觉得自己备了一个通宵且反复练习的第一堂课失败了。但过了那一刻钟,他调整好心态,不再在乎校长和数学组组长的目光,课就讲得能让一些学生听懂了。下了课,数学组组长指出他的缺点说:“你讲深了,要讲简单点,另外要多留些时间给学生做课堂练习。你讲课的时间多了些。”
他惭愧地承认说:“是的,我第一次上课有些紧张。”
数学组组长问他:“你们搞过教学实习没有?”
“搞过,不过当时有很多同学,就没这么紧张。”
陆校长安慰他说:“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会好些。紧张是正常的。”
第二堂课他就没那么紧张了。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子弟学校的学生不像他搞教学实习的学生那么听话和肯读书,上课玩东西和讲小话的学生很多,而且布置的家庭作业四十七个学生只有二十一个学生交了作业本,另外二十六个学生欠交。他问那些学生怎么不交家庭作业本,那些学生只比他小六七岁,又见他是新老师且讲一口不怎么好懂的普通话,便有点欺他。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询问,甚至都懒得理他地回答道:“不晓得做。”
他的心噗地燃烧了,火焰烧红了他的脸,问:“不晓得做就可以不交作业本?”
学生回答:“不晓得做可以交空作业本吗?”
他压着火焰问:“不晓得做不会问晓得做的同学?”他感到怒火都冲到脑门顶了,很想骂一句“猪”,但他把冲到嘴边的话吞进了咽喉。他很硬地咳了声,宣布说:“放学后,请没交家庭作业本的同学都留下来。”
放学后,他走进教室,只有七个女学生留了下来,男学生都跑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就更加下决心要整治那些无视他上课的男生。调皮?他想,我就是调皮学生出身。他让那七个女生补了家庭作业。第二天上数学课,他要那十九个男学生起身,站到教室后面听课。他知道他不把他们收拾一顿,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学生姓鲁,叫智勇,在班上自诩自己是鲁智深的亲戚而不肯起身,而且他一脸无所畏惧的大声声明:“钟老师,我们是交了钱来读书的。”
钟铁龙走上去问:“既然你交了钱,那你就更应该把作业做好!”
鲁智深的亲戚说:“不晓得做。”
“不晓得做你不晓得认真听课?或问老师或其他同学?”
“听了,还是不晓得做。”鲁智深的亲戚说,不看他,把目光抛到其他同学脸上,那些学生都对他吐舌头,虽然不是表示支持,但明显有点欣赏他的勇敢。
钟铁龙想不把他压下去,那他就没法在这间教室里混了:“我再说一遍,鲁智勇同学,请你出去,最好不要我动手拉你。”
鲁智深的亲戚看一眼钟铁龙,意思很明显,你试试看的意思。钟铁龙当然敢试。他一把就抠住了鲁智勇的锁骨:“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鲁智勇已很痛苦了,成了颗软蛋,“我自己出去我自己出去。”
钟铁龙松了手,鲁智勇很佩服地看他一眼,赶紧起身往外走。钟铁龙在他身后说:“做了作业你再来上课,做不出就借同学的作业本抄一遍交给我。”
一天傍晚,刘丽云来了。刘丽云分在长益市二中教书。那是所重点中学,能直接分进那所中学是需要一点关系的。二中的福利高出长益市其他中学两倍。这是因为二中在校长的监管下教学质量于那几年里步步攀升,直至中考和高考升学率都遥遥领先。二中的名气一大,学校就俏起来了,许多家长都想把孩子塞进这所中学受教育。于是就出现了分数没达到二中的录取线而出钱来二中就读的事情,老师的福利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刘丽云有一个手上有权的处长父亲,还有一个会搞社会关系的科长母亲,一毕业就分到了二中。
刘丽云很恨母亲,假如不是母亲干涉,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钟铁龙在一起。她一直没法忘记钟铁龙,一直等着他去找她。有很多次有人敲她的门,她以为是钟铁龙来了,结果是别的老师。他们找她探讨教学方法,或者直接传授教学方法给她。其中一个男老师也是教英语的,身高一米七八,父亲是话剧团的演员,他自然也长得同话剧演员样标标致致。标标致致的英语老师姓杨,比她大五岁,先她一年调到了二中,他除了课上得好——课上得声情并茂的,让一些喜欢他眉飞色舞的老师和学生觉得上他的课居然是种享受,之外,他歌也唱得好,自然就有一点吸引刘丽云。刘丽云心里充满了矛盾,那些矛盾像一大堆乱石和砖瓦样堆放在她那荒凉的脑海里,使她的脑海涨潮了。她愤恨地想,凭什么他可以不来而要她去找他?她不去,等钟铁龙来二中找她。她跟同事玩,与同事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商店。她这么耐着性子等了三个星期,也斗争了三个星期,最后她忍不住地来了。她穿了套天蓝色的休闲服,头上扎了个体现纯洁的白蝴蝶结,脚上一双白旅游鞋,一脸秋游的样子来了。
钟铁龙说:“哎呀,是你。”
她不承认自己是专程来的,说:“我秋游游到了附近,顺便来看你,不高兴吧?”
钟铁龙清楚她这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回答她:“很高兴啊。”
她对他很有意见,嘟起了嘴。她嘴上涂了美国口红,因而嘴唇红嘟嘟的。她原是准备来骂他一顿,然后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扭头走人的,就是输,也不能丢长益市女孩子的脸面。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看见他,那个要骂他的她就躲了起来,犹如一只兔子嗅到了狼的气味慌忙钻进了地洞一般。她虽不是只兔子,但那个高傲的她却隐蔽了,像森林遮挡了庙宇。她怀疑他不在乎她道:“是假装高兴吧,你?”
“我真的很高兴。”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当然是在他的房间里。
她投进他的怀里,这才坦率地说:“你比我狠,我熬不过你。”
他笑,他当然不止一个晚上地想过她。他爱她,但他心里清楚她更爱他。“不是,我刚开始当老师,不晓得要怎么上课就忙着备一堂又一堂课。”
她知道他撒谎,他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备课,人又不是机械,但他既然这么说,她就用同样的话回敬他:“我也是,天天是边上课边听课,一脑壳的课文,都没有你了。”
他一愣,想她说的是真话吗?她真的一脑壳课文?他看着她笑了下,暗想这是借口。有人敲门,是石小刚,石小刚在门外叫他打篮球。这几天他们每天傍晚都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篮球,打出一身臭汗,把多余的精力和体力都打掉,这才各自回宿舍。石小刚见房里有一漂亮女人,就问:“你今天打球不?”
钟铁龙说:“打。我换了衣服就来。”
刘丽云等石小刚一走,问他:“我来了你还打球?”
“还有一个晚上,打打球就回来。”他说,一边脱下皮鞋换回力。
“我就那么不重要?”她瞅着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我是不是太贱了?”
钟铁龙清楚他的决定伤害到她了,就想她脑袋里并不是一脑壳的课文,笑笑,“看你说的,你是我最亲爱的。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跟你亲热一番。”他穿好回力后,走拢来,把她抱到怀里,在她脸上亲了口,“你真香,我们有一个晚上,等着我,美人。”
球打到八点多钟,天完全黑了,钟铁龙才一身臭汗地回来。刘丽云坐在铺上生他的气,脸上的表情像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样冷淡。钟铁龙有点惊讶,怎么在她脸上看见了她母亲?她老了会不会像她母亲一样变成一张又大又冷的脸庞?他说:“我这是锻炼身体,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她生气地说,“我才懒得跟你生气。”
钟铁龙知道他打球的时间长了,她生气了,想女人就是容易生气,说“等下我们出去吃饭”,便拿了毛巾去公厕前的洗手池旁洗澡。学校没人了,只有蛐蛐在阴沟的砖缝里叫。他站在洗手池前洗了澡,走回来,她望着他问:“钟铁龙,你爱我吗?”
钟铁龙就深情地觑着她。她很漂亮,皮肤白白的,脸蛋圆圆的,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充满疑问地望着他。他想她真迷人:“爱。”
“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来学校找我?”
“我一去找你就回不来了,我这里是郊区,晚上一过八点钟就没公共汽车了。”
“讲假话。”
钟铁龙一愣,他差不多说的是假话,又说:“主要是你父母反对,我受不了你父母的样子,我怕他们说我缠着你。我最担心在你那里碰见你母亲,我怕你母亲嫌我。这其实就是我想去找你又迟疑着没去的原因。其实,我心里一直想你。你像一轮月亮悬挂在我头上,只要我一抬头看见月亮,眼里就出现了你。”他把她搂到怀里,亲她的嘴,她很快就软了,好像成熟了的柿子样捏一捏就软了。他冲动起来了,问她:“我们先做爱?”
她点点头,两人就做爱了。她告诉他:“我们学校有一个姓杨的年轻老师追我。”
他在跟她做爱,她却跟他说另一个男人,他盯着她道:“是吗?”
她脸上一片红潮,“他是本地人,他爸爸是省话剧团的演员。”
他随口“哦”了声,想她可能心存二人了。她又说:“他的歌唱得好,他唱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同蒋大为唱得一个模样。”
他惊讶她怎么会在同他做爱时不停地谈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于这一刻能存在于两人之间,这让他迷茫。他看着在他身下满脸红光、目光蒙眬的女人,“是吗?他多高?”
“一米七八。”
他的心痉挛了下,“你倒是很了解他的。”
“他追我呀,经常来我房里。”
他于昏暗的台灯下觑着她,突然产生了这种感觉,自己与她可能走不到头,就对自己说“想开点”,一笑,“好啊,你又多了个新的追求者。”
她目光发亮地问他:“你不怕他把我追到手?”
他又想,她可能是在跟他设置一个竞争对手,就道:“如果你硬要跟他,我也没法。”
“你真大方,”她把他抱住了,“这证明你不爱我。”
“傻瓜,我爱你,只是我不喜欢你父母。”
她提议:“你应该拿点办法出来讨好我妈。”
他不再跟她说这些,对她说“把舌头给我”。她把舌头奉献出来,他吮住她的舌头,吮得她心潮澎湃,身体温柔地扭动着。一时间只有娇喘声充斥在这间简陋狭窄的房子里,他听见刘丽云充满幻想地说:“啊,钟铁龙,我快飞起来了,我在飞了……”
早晨七点钟他醒了,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她得赶他们厂早晨七点钟开往市区,接职工来厂的班车。枕头上似乎还有她留下的发香,淡淡的。他嗅了嗅枕头,把目光抛到窗外,天空苍白的,让他忽然忆起他七岁那年走在送葬队伍里的情景,那天清晨里苍白的太阳与装着他姐姐的黑棺材形成强烈对比地烙在他七岁时的脑壁上了,只是那是春天,此刻是秋天。他起床,点上支烟抽着,想害死我姐姐的凶手至今也没抓到,又想难道我钟铁龙要在这间烂房子里过一辈子?这样活着,胡子长满一脸,怕也就混个数学组组长。他把一支烟抽完,拿了餐票去厂食堂吃早饭。厂食堂是早几年建的,很大,有很多张方桌供吃饭的人坐。他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前吃着。他刚刚扒了口稀饭,就见一个模样楚楚动人的女子走来。他的眼睛一亮,心怦地一跳,仿佛一只青蛙跃入水中。
这女子穿一件黑色的束腰衬衣,衬衣扎在她的大摆裙里,因而乳房很饱满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一条土色大摆裙裹着她迷人的臀部,那臀部圆圆翘翘的,脚上一双白高跟皮鞋,身材就高高挑挑。他估计她的身高不下一米七。这还不是直接吸引他的地方,吸引他的是她那双眸子又黑又亮的眼睛和她那张俊俏的脸蛋。她走过去时,他注意到她的头发很随意地扎成一把。石小刚端着稀饭和馒头走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石小刚是今年年初厂团委改选时诞生的宣传委员,这是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喜欢拿着彩色粉笔龙飞凤舞。石小刚在一张黄纸上写道:舞会,厂团委举办。地址:厂部大会议室。他把这张纸贴在一块黑板上,再把黑板搬到食堂门口,让来食堂吃饭的人都能见到。
石小刚吃馒头时问钟铁龙:“你今天晚上来跳舞么?”
钟铁龙在大学里时爱好的是踢足球,他跟刘丽云只进过两次舞场。“我不会跳舞。”
石小刚说:“多跳几次就会跳了。这又不是跳芭蕾。”
钟铁龙觉得石小刚这句话说得很有趣,笑了笑,“那倒是。”
引起钟铁龙注意的那个高挑的女子端着馒头和稀饭走了过来,向食堂外走去。石小刚叫住她,“郑小玲,晚上来团委跳舞啊。”
郑小玲转过头来一笑,犹豫了下说:“好吧。”
郑小玲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拐弯处了。钟铁龙听出郑小玲的口音不是湖南口音,有些普通话的味道。钟铁龙就把目光放到石小刚脸上,“她不是湖南人吧?”
石小刚知道钟铁龙所指,说:“她是湖北宜昌人。”
“她是你们成都电讯学院毕业的?”
“是的。她也是学半导体,比我低一届。”石小刚说,脸上有点兴奋的色泽,目光就一派神秘,表情也随即神秘起来。“在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追她,她一身是非,在大学里她跟他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好,她们班里,另一个西安的男同学想不通,为她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