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龙写了份留职停薪报告,将报告交给陆校长,陆校长让他坐,戴上老花眼镜读了他的报告,脸上很不悦。她昂起那张五十多岁的女人的老脸说:“我不会同意你留职停薪。”
钟铁龙说:“我想到外面闯闯,我觉得学校不适合我。”
陆校长瞟一眼他,“你要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如果你真要这样,那你调走,或者辞职。”她说到这里,把他写的留职停薪报告退给他,“我不会接受你留职停薪的要求。”
钟铁龙没说话。
陆校长说:“你好好工作,我们还是很看重你的。上个学期,只要你写一份检查就过关了,你硬是不写,这能怪谁?人家是厂长,你怎么就不会转弯呢钟铁龙老师?”
钟铁龙想,人真是要走了才香,晃下头说:“我没想这事了。”
陆校长忽然起身,拿了只白瓷杯,倒了半杯开水洗了洗,抓了点茶叶丢进杯底,为钟铁龙泡了杯茶。“明天我跟厂领导说说,这个学期还是安排你上课。”她说,“你好好干,厂里现在是困难时期,等度过这个难关,还是会好起来的。再说,学校缺数学老师。”
钟铁龙想缺数学老师却把他闲置了一个学期,有这样缺的?他晓得这个女人是说不通的,就懒得再说地走出校长室。体育老师邀他下棋,钟铁龙说:“今天不下,我有事。”
过了几天,钟铁龙回学校拿衣服,碰上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说:“你这几天哪里去了?影子都没有,陆校长寻你人呢。”
钟铁龙迟疑了下,还是走进了校长室。已经开学了,学校的老师都上班了。陆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旁边是数学教研组组长,数学教研组组长看见他,脸上的胡子都颤抖起来,高兴道:“哎呀,找你人找了两天都找不到,你到哪里去了?”
“我应聘在市内一家娱乐公司做事。”
陆校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
数学教研组组长问他:“一家什么娱乐公司?”
陆校长示意数学教研组组长别打岔,她对钟铁龙说:“钟铁龙老师,学校准备安排你这学期上高一的数学课。这还是我跑厂教育中心做工作争来的,本来厂教育中心……”
钟铁龙打断陆校长的话,“陆校长,我要留职停薪。”
陆校长脸上不悦了,“你是学校的数学骨干老师,怎么可以留职停薪?”
“陆校长,我现在对教书没一点兴趣。”
陆校长看他一眼,“你要走也要等学校来了新数学老师后才能走。”
钟铁龙想覆水难收了,他已经上了贼船,只能由着贼船走了。“我已经在娱乐公司上班了,老板对我很满意,给了我董事长助理的位置。工资也比在学校当老师高几倍。”
陆校长抹下了老脸,斜一眼钟铁龙,“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点组织观念,说留职停薪就留职停薪。你硬要留职停薪,你去找厂人事科。我没有权力批你留职停薪。”
钟铁龙回到房间里,眼里闪现了刘丽云的身影,还呈现了他与石小刚蹲在墙角烧钱的影像。他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我现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就跟兔子样紧张。“钟铁龙,你得把自己的心变冷、变硬、变麻木。”他自语说,“最好是变成一块石头。”他趴在桌上,三言两语地又写了个报告,把报告送到了厂人事科。
金阳歌舞夜总会实际上是把夜总会和迪斯科舞厅分开了的,所以金阳歌舞夜总会招了两名经理,一名管金阳夜总会,一名管理金阳迪斯科舞厅。来夜总会玩的人都是跑到夜总会听歌和观看节目的,有小姐陪伴。那些刚刚尝到赚钱的快乐的老板们,晚上基本上都往夜总会跑。一是夜总会里有靓丽的女人和男人唱歌,其次有妖娆的小姐陪伴。小姐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金阳夜总会一开业,没一个星期就云集了百来个小姐,个个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期待着先生们叫她们坐台,因而金阳夜总会在长益市一下子就显得很有人气了。一些老婆已成了黄脸婆的先生们纷纷跑来,来与这里的小姐交流爱情,与比自己小个十几岁或几十岁的小姐搂着欣赏歌曲和节目,一边抒发感情道:“啊,真浪漫。”
或者:“你真漂亮,比我老婆漂亮多了,我要好好地爱你。”
金阳迪斯科舞厅是针对长益市的年轻人开的。开这个迪斯科舞厅的目的就是赚年轻人口袋里的钞票。年轻人因年轻,不把赚钱当回事,以为这个世界上有赚不尽的钱,就跑来大把大把地花钱。金阳迪斯科舞厅的生意好得出奇,每天舞厅里总有几百上千人蹦迪,喝起啤酒和百事可乐及雪碧来,一听又一听的。金阳夜总会与金阳迪斯科舞厅,就钟铁龙而言,他更喜欢上金阳迪斯科舞厅蹦迪。他年轻,喜欢那种强烈的迪斯科音乐,觉得这种音乐同子弹一样有穿透力,能敲击他那颗骚乱不安的心。每当他步入迪斯科舞厅,面对喧哗的迪斯科舞曲,他就忘记了自己干的坏事。他喜欢迪斯科舞厅里强烈、喧闹的音乐,这种音乐可以把他内心的恐惧感彻底淹没。他在这种音乐里,总能看见自己是一条船,在大海上颠簸。浪头打击着他的脸,打湿了他的身体,但他仍孤独和坚强地驾驶着船与风浪搏斗。这种幻觉让他迷醉,使他总想匀出一两个小时步入迪斯科舞厅,蹦出一身大汗,然后洗澡、睡觉。
丁建却喜欢玩夜总会,喜欢跷着二郎腿,躺在夜总会宽大的沙发上,仰着脖子观看台上的小姐唱歌,逢到他有感觉就问他一旁的人,“你觉得这个小姐怎么样?”
丁建身旁全是些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也全是些爱吃喝玩乐的把伦理道德弃于脚下的老板们。他们的大脚就是为了探访女人而生的,他们说:“那还用说,漂亮得下不得地呢。”
丁董会不屑道:“我一分钟就要把她勾到手。”
丁董确实是个勾女人的能手。丁董虽然个头不过一米七,脸却长得很俊,而且他那种有钱人的气质能把许多没钱的人压倒,就同一棵大树能把灌木压得半身不遂一样。那些女人都是为了钱而来夜总会唱歌的,而丁董花起钱来那么大手大脚,令许多自诩出污泥而不染的女人一下子变得污泥浊水了。有一个女歌手,内蒙古自治区来的,一副蒙古女人打扮,穿的是蒙古少女的服饰,头上戴的也是那些首饰,因而在台上唱歌时就有一种异族姑娘的情调。这女人不但声音亮,身材好,长得也十分好看。她在市内的三家夜总会跑场,金阳夜总会是她唱压轴戏,最后那半个小时便是她唱歌及与金阳的节目主持人逗乐。她逗乐时装天真和说本市话,让长益市的好几个老板特别开心。他们叫马仔代他们献花给她,用五百或一千块钱点她唱自己爱听的歌。丁董的朋友龙行长是个超级大色魔,夜总会玩得多,到处都有人花钱请他玩夜总会,而且不但请他玩夜总会,还请他玩小姐,因为他占据着一个重要位置,他是长益市工商银行行长,他一高兴就可以贷一百两百万元款给你,让你去发财。他不高兴,那就别想从他身上贷到一分钱。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步子还只是刚刚向前迈进,犹如一岁的婴儿学走路,歪歪扭扭的,只要你有关系,你就可以从银行贷到款,贷了款你就可以放手去搞你的项目。钱反正是国家的,又不要自己掏腰包,这就是那个时候的银行。龙行长玩夜总会无须带一分钱,他只要带一张嘴和一个肚子就行了,一个电话就有人赶来买单。
丁建就是从龙行长手上贷了五百万,才把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栋”起来的。龙行长当然就成了丁董的座上宾。林总是金阳夜总会的艺术总监,节目啊演员啊都是他联系、审查和安排。龙行长来了,当然是一尊神样地坐在夜总会正对舞台的宽大的沙发上,接受着金阳夜总会的人款待。他的坐姿不像丁董那样把脚架在有机玻璃茶几上那么张狂,他喜欢盘腿而坐。在他那色情的大脑里,他的下身相当重要,一个道士告诉他,他这样坐能保护好下身。因为这样坐的结果是,身体的气场围绕着下身转,无形中抚养着那东西。龙行长把自己的下身看得比自己的脑袋还重要,所以只要是坐,他就盘腿。龙行长有些想搞从蒙古来的女歌手,因为他这样坐着倾听从内蒙古来的女孩唱革命歌曲时,下身不由得很亢奋。他对林总说:“这个女歌手不错,你跟我叫来。”
林总把女歌手叫来,告诉她,龙行长是他们得罪不起的银行行长,要好生陪他。然而在内蒙古自治区长大的女歌手不是个女色魔,相反,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当龙行长伸出他那只沾着哈密瓜汁的脏手,掀起女歌手的裙子,企图摸摸女歌手白净的大腿时,在内蒙古草原上长大的女歌手瞪了下眼睛,“你干吗?请你自重点。”起身走了。
“这个女人有性格,”龙行长感叹说,“可惜我们没缘分。”
丁建却把这个女人弄到了手。丁建深知女人需要什么。一天,他让林总叫女歌手留下来陪他吃宵夜。女歌手唱完最后一首歌《打虎上山》,那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唱的,那是某个老板喜欢听而拿五百块钱点她唱的歌。随后,她退场,夜总会的观众散了后,她一脸笑容地走来,看着丁建。丁建的脸也笑着,但丁建不像龙行长那样急不可待地进入正题。他是那种在跟女人感情交流时更喜欢玩迂回曲折那一套的男人。在他眼里,不迂回曲折的女人都是“鸡”,丁建是瞧不起鸡的。他对她一笑,一声吆喝道:“上蓝天大酒店吃宵夜去。”一行人就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走出夜总会。他大老板样望一眼黑沉沉的夜空,上了他的皇冠车,叫钟铁龙为女歌手开另一边车门。钟铁龙忙走过去开另扇车门,让女歌手坐进了汽车。蓝天大酒店是长益市最牛气的酒店,在那个时候它是长益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级大酒店。丁建让林总叫来了电视台的一些人,还叫来了经常收受金阳歌舞夜总会的红包因而在报纸上鼓吹金阳夜总会的娱乐节目的报社记者。他将这些人一一介绍给女歌手,然后道:“来来来,为我们未来的女歌星干杯。”
内蒙古长大的女歌手真的不在乎龙行长或一些赚了钱就自以为是的老板,这是因为她的心不在做娇太太和阔太太上,而是在成为女明星的梦想上。她当然就不敢得罪眼前的记者们,因为记者们的笔头是可以让她变成一只金凤凰的,所以她很在乎记者们捧场。她渴望出名,渴望用自己的嗓门征服更多更广的听众。在夜总会宽大的沙发上,盘腿而坐的龙行长敬她酒,她没喝,还有几个老板也端着酒敬过她,她也没喝。但记者们端起酒杯敬她,她却慌忙跟这些记者们碰杯,且一一喝了。一杯又一杯,中间都没停歇,当然就喝醉了,喝得脸红灿灿的,像一颗朝阳。一桌宵夜吃了三个小时,吃了几千元钱。临了,内蒙古长大的女歌手支持不住了,走进卫生间呕了,出来,走路摇摇晃晃的,脸上挂着蒙眬却娇媚的笑。丁建当机立断,对钟铁龙说:“你去开间房。”他又对女歌手说:“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就住蓝天吧。”
女歌手居然没表示反对。
钟铁龙开了房,将房卡交给丁董,丁董就搂着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的女歌手进了电梯。这以后,靓丽的有一副金嗓子的女歌手就成了丁建的情妇,丁建的皇冠轿车穿梭于这家夜总会与那家夜总会之间,把她接来接去的。在八十年代末,你有一辆皇冠轿车,当然就是超级大老板了。那个年代,你骑一辆摩托车都会有人叫你老板,因为在当时,不要说科长,就是处级干部上下班还要奋力挤公共汽车!内蒙古出来的女歌手,往皇冠轿车里一坐,身上就没有了草原姑娘的那股泼辣野劲了,居然就小鸟依人。“我今天好累的。”她撒娇说。
丁建把她往怀里一搂,“休息一下,等下洗个澡就不累了。”
女歌手便倒在丁建的怀里装睡,丁建便对司机老张说:“去蓝天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