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坐下,递支烟给钟铁龙,第二句话就是问他:“报纸上写的,发生在你们厂的那桩抢劫杀人案现在破了没有?”他不等钟铁龙回答,又说:“刚才在县里,几个人闲谈时还在说起这个案子,有人怀疑是你们厂的职工干的,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钟铁龙一愣,望一眼李培说:“什么都有可能,本厂职工干的可能性也有。”
李培一脸感叹道:“有狠咧,真的有狠。”
钟铁龙拿不准李培说这话的意思,便问:“什么有狠?”
“那两个人,”李培说,“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公款,那不是有狠?”
钟铁龙笑了下,不想再跟他说那桩事,“刚才听小小说你当经理了?”
“不是经理,是副经理。”
“可以嘛,当官了。”
李培说:“什么官?我等于是当马夫官,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货调货。”他为此晒得脸和手都黑了,他摸了摸晒黑的手臂,转头看一眼小小,“你去买点腊肉腊肠子来。”
钟铁龙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李培把衬衣脱下,挂到衣架上,“没事,招待你吃餐饭还是招待得起。”
钟铁龙在黄家镇住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回了长益市。一天,体育老师来找他下棋,邀钟铁龙去他家,他家装了台窗式空调。钟铁龙去了,下棋下到吃晚饭时,体育老师留他吃晚饭。体育老师亲自进厨房炒菜,钟铁龙没事,就拿起桌上的《长益晚报》翻阅。忽然就看见一则这样的招聘广告,广告上说金阳歌舞夜总会即将隆重开业,特招聘有五年以上工作能力,年龄限于三十岁以下的男性经理两名,工资面议。括弧注明:必须有五年以上部门负责人经历,且执有本市户口和大专以上学历的男性方可报名。他觉得有两项他符合,但缺了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经历。下面还有:会计两名。接下来则是:男服务员十名。括弧注明:诚招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有本市户口,执有高中毕业文凭的男性。钟铁龙觉得他完全符合,因为他身高正好一米七五,而文凭他则是本科。再看下去,是招保安人员,也是十名,与招男服务员的条件一样。他看了遍,觉得这可是一个学习经营的机会,就将地址和报名时间记住了。吃饭时,钟铁龙说:“我想出去闯,待在学校里没意思。我想去应聘。”他指着诚聘广告给体育老师看,“去应聘经理。我有大学本科文凭。”
体育老师接过报纸看着,“要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工作经历。”
钟铁龙说:“那我就当一名男服务员。”
体育老师看一眼钟铁龙,“男服务员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当老师。”
“我还是想到社会上闯闯,机会一定比待在学校多。”
吃过晚饭,他跟体育老师还下了几盘棋,十一点钟,他回到房里,从箱子里找出大学毕业证,又从抽屉里找出身份证和户口簿。他觉得什么事情都做一做,多积累些经验也好适应这个五花八门的社会。次日,他搭公共汽车进了城。他走进金阳歌舞夜总会设在长岛饭店的报名地点时,已是上午十点钟。那是长岛饭店三楼的一间房子,房子里坐着两个男人,还有一男人躺在铺上抽烟。他走进去,将那张《长益晚报》拿出来,看着那两个盯着他的男人说:“请问,你们这里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报名处吗?”
两个男人同时说:“是的。”
钟铁龙就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工作证、大学生毕业证及户口簿给两个男人看。其中一个男人看着他的文凭说:“你是大学生?”
“是的。”
另一个年轻男人抢过他的大学生毕业文凭看,边问:“你是学数学的?”
“是的。”
躺在床上的男人也支起身体,看着他,第一个发现他是大学毕业生的男人对坐在床上的男人说:“林总,他是大学生,还是学数学的。”他把钟铁龙的大学毕业证拿给林总看。
林总就看文凭,又瞄一眼钟铁龙,“你来应聘什么?”
“都行,”钟铁龙说,“经理、男服务员或保安人员都行。”
林总说:“经理需要五年管理经验,你只工作了一年,还是当老师。”
另一个年轻男人说:“保安要会打,你会打么?”
钟铁龙望一眼年轻人,见这年轻人年龄与他相仿,长着一张黑黝黝的短脸,且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便说:“小时候练过拳脚。”
年轻男人马上高兴了,像找到同志了样,“你真的练过拳脚?”
“练过,还拜过师。”
林总一笑,“那你有童子功吧?”
钟铁龙站直身体,看着他们。另一个男人打量着钟铁龙,觉得钟铁龙这模样挺精干,便带点鼓动的味儿说:“看他这身坯,好像是有点功夫。小马,你跟他试试就晓得了。”
年轻人小马左右瞧一眼说:“这里怎么试?地方太小了。”
林总觑一眼小马,嘿嘿嘿笑道:“又不要你们真打,只是随便试试,我听你说,你只要手一搭上去,就晓得这个人是不是会打。你原来是吹牛皮的?”
钟铁龙打量小马一眼,也看出小马是一种好斗的样子,这让他想起了连环画里的那个秦叔宝,便解释:“我只是练过,但不会打,我从没打过架。”
林总属于长益市里那种爱看热闹的男人,怂恿地插话道:“又不要你们真打架。小马以前在武术馆学过,是我们任命的保安队长。你要做保安,得经他点头才行。”
身板很厚实的小马走上来,在他胳膊和肩头上捏了捏,感觉他身上的肉绷紧的,再看他的身体,单单瘦瘦却很结实的样子,便对林总说:“他可能能打。”
林总见小马不愿出手,作罢道:“那好,你觉得行就行。”
房间里有一台复印机,他们把钟铁龙的身份证、工作证、户口簿和大学毕业证一概复印了份,这才把原件交还给钟铁龙。林总说:“八月二十六日你来金阳歌舞夜总会听信。”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钟铁龙就到了长益市五一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大厅里。大厅里已坐了些人,都是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男人。林总和小马也在,他们看见他,笑了下,小马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道:“大学生,还要等一下,董事长还没来。”
钟铁龙想原来还有一个董事长,便问:“不是说八点半吗?”
小马嘿嘿一笑说:“哪个敢问董事长什么时候来?”
他问小马:“董事长姓什么?”
“姓丁。”小马说,“看了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吗?丁力的丁。”
钟铁龙想那我就是许文强,一笑,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坐在大厅里等丁董事长。丁董事长十点钟时来了,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忽地停在装修一新的大厅门前,丁董事长下了车。丁董事长穿一件花衬衣,头发油亮亮的,戴副墨镜,下身一条黑裤子。他大约一米七高,他的一旁走着个壮汉,壮汉长一张宽大的脸,脸上有些胡子,剪着个很阳刚的平头。丁董事长走进大厅时,林总和小马都叫他丁董,于是所有的人都叫他丁董。丁董气度不凡地扫一眼大家,径直步入了夜总会。夜总会当然是刚刚装修的夜总会,还未开业,就有一股装修材料释放出来的怪怪的气味,但夜总会开了空调,感觉上就比坐在大厅里凉爽些。
林总招呼大家说:“都进来都进来。”
大家就笑着拥入夜总会。林总让大家坐拢来,向大家介绍丁董事长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姓丁。丁董很忙,于百忙中抽空来了,大家欢迎丁董给我们作指示。”
钟铁龙觉得这跟在学校里开会一样,厂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陆校长就是这么说的。他想林总肯定在什么单位混过,不然也不会把单位上的这一套大话搬到社会上来。丁董跟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的丁力样,对大家打了个拱手,开口了,“我只有一句话:金阳娱乐公司及金阳歌舞夜总会欢迎你们加入。”他突然说:“问一个人,哪个是钟铁龙?”
钟铁龙站了起来,“我是钟铁龙。”
丁董扫一眼钟铁龙,“你大学本科毕业,又有工作,怎么工作都不要了跑来应聘?”
钟铁龙说:“我不喜欢教书。”
“我听林总说你是常山赵子龙,能文又能武?”
钟铁龙觉得他与常山赵子龙没一点关系,如果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应该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就笑着回答:“没那回事,丁董。只是读中学时,跟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学了下摔跤,不是在武馆里学真正的武术。”
丁董是个好斗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眼,“能不能表演一下?这里有舞台。”
钟铁龙咧嘴笑笑,“怎么表演?”
丁董盯一眼小马,“小马,你是武术馆里出来的高手,你陪小钟玩一下。”
小马望钟铁龙一眼,就很自信地一跃,上了舞台,很想在老板面前显一下身手。钟铁龙迟疑了会,走了上去。小马摆了个马步,端着架势瞅着钟铁龙。钟铁龙对小马谦逊道:“小马哥,我学的不是真正的武术,是一点花架子。”
小马太想表现自己了,一听丁董毛遂自荐地说“我来当裁判”,立即就挥拳向钟铁龙打来,钟铁龙一折身让开了。丁董说:“老子还没说开始,你就动起手来了,犯规。”
小马收了手,一副好斗的模样瞪着钟铁龙,等着丁董发号施令。
丁董说:“小马你武艺好,莫上来就欺负大学生啊。”这才把手一挥道:“开始!”小马就又一拳挥过来,想一拳将钟铁龙打倒,钟铁龙借着他挥拳的力量一带,小马就一头栽在地上了。小马爬起身,脸都红了,重新审视了下钟铁龙,出手就比开始谨慎多了。钟铁龙没动,他只是试了小马一下就晓得小马差他太远了,好像三段棋手与九段棋手下围棋似的,不在一个层次上。丁董看出了点名堂,“怎么?小马你怕了?”
小马是长益市南区一带长大的蛮汉,从小就爱打架,听不得“怕”字,又冲了上来,钟铁龙身体一折,一勾腿,小马又跌在台上,这一次跌得有点难看,脸好像在尚未打扫的舞台上擦了下,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乌黑的了。钟铁龙想第一次就把对手弄得这么难看实在是不得已,便不好意思地走上去,要拉小马起身,从武术馆出来的小马觉得自己在老板面前很丢脸,想把他也拉倒,但钟铁龙只是身体歪了歪就站稳了。钟铁龙说:“承让承让。”
丁董说:“好了,你们两个是以武会友。”
小马站起身,红着脸,脸上还有点不服气。
钟铁龙给小马台阶下说:“我只是会摔跤,实际打起架来,我肯定不如你。”
丁董歪着头扫一眼钟铁龙,很欣赏钟铁龙一脸为人谦逊的样子,说:“你跟着我,你是学数学的大学生,又能打,脑筋肯定转得快,你就当我的助理。”
钟铁龙没想自己一下子就被提拔了,忙道:“谢谢丁董。”
丁董站直身体,扫一眼在座的新员工。他摸出支烟,刚含到嘴上,站在他一旁的林总就啪地按燃强力打火机,替丁董点烟。丁董吸口烟,开口说话了。“你们中也许有人听说过我,我是从做流氓开始的,所以我有我的规矩。”他望一眼大家,目光忽然就有点凶。“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金阳歌舞夜总会做一天就得老老实实做一天,如果要走,你今天提出来,我今天就跟你结账,保证不会克扣你一天薪水。”他吸口烟,“但是,我的钱也不会白给,你们不认真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我丁建不希望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希望大家不要为难自己,为难自己就是为难我丁建。”
丁建再次坦率地自我鄙薄说:“我的文化只这么高,‘文革’后期毕业的高中生,没读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好了,公司里的具体事情都是林总负责,林总当过厂长,管理方面的才能超过了我,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找林总汇报。”丁建说完后,望一眼他身后的身高一米八五的老张,说:“走吧。”又望一眼站在一旁看着的钟铁龙,“你跟我走。”
钟铁龙跟着丁董上了皇冠牌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