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属猪,不过不是一头好猪,而是一头臭名昭著的恶猪,生于一九五九年。丁建是在长益市的街道上长大的“野猪”,没父母管的,因为他父亲还在他几岁时就因偷盗而判了十二年徒刑,母亲早早地改了嫁,他成了无人管束的野男孩,因此他读小学一年级时就开始了他的打架生涯,拳头就变得很凶。读中学时,他用扁铁砍伤过高年级同学,把那滋事的同学砍得头破血流。从此,他的名声就在那条街上鹊起了。他成了小流氓的头子,十八岁时他率领一伙人于长益市的劳动广场上打群架,舞着砍刀和扁铁,一路高歌地砍伤了好几个无辜者,影响很坏,被判了三年徒刑。出狱后,他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她长得小巧玲珑。那是夏天,她穿一件印着蝴蝶的连衣裙,一张娇气的脸上遍布着美丽的晚霞。下车后,他跟着她,直跟到一所小学校前。她回转头恼怒地盯他一眼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丁建满脸逗趣地说:“你背上的蝴蝶好看。”
姑娘不跟他客气道:“你有病吧你?”
丁建一点也不生气。从此,他就经常上这所小学校附近玩,他打听到姑娘是这所小学校的美术老师,他就跑到文体用品商店买了只画夹子,还买了白报纸和一把铅笔,走进小学校对美术老师说他要跟她学画画。美术老师比他还小两岁,是第一师范学校毕业的中专生,中专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半天才说:“那你画一棵树看看。”丁建画了。美术老师像教小学生样给他改画,他就很规矩地坐在美术老师身旁看,一边嗅着美术老师身上释放的淡淡的好闻的体香。美术老师指出道:“小丁,别把你的头挨得这么近,别人看见以为我们是谈爱。”丁建大笑说:“李老师说得对。”他并不急着向李老师表白爱情,但他每天画一棵树给她修改,今天画柏树,明天画槐树,后天画樟树,再后天画法国梧桐树,终于把李老师画到床上了。
丁建与李老师有了个五岁的儿子。李老师从不管他的事,在家里安心带儿子,教儿子画画和写字,这是她不希望儿子像他父亲一样不务正业。丁建天天在外面玩,但无论玩到什么时候,他都要回家,假如他不回家,他也会打电话回家,告诉老婆他今天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丁建泡上内蒙古来的女歌手后,一个星期就有三个晚上是跟女歌手在一起,另外的四个晚上他则于夜半三更回家,把那四个晚上的剩余时间交给老婆。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晚上,哪怕玩得再晚,他也一定要回家。丁建把儿子看得很重,寄望也颇高,希望儿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最好是将来能出国留洋,弄一身洋墨水回来。他教育儿子说:“你爸爸没读什么书,你不要学你爸爸。你要像你钟叔叔样,把大学读了。”
但是,在他儿子丁小毛看来,钟铁龙叔叔虽然读了大学,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他父亲的自信,反而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丁小毛说:“爸,为什么不能学你而要学钟叔叔呢?”
丁建说:“你钟叔叔读了大学。”
儿子不懂了,问父亲:“读了大学比没读大学好吗?”
“当然好些,”丁建教育儿子说,“知识多一些呀。”
儿子问父亲,“爸,钟叔叔的钱比你多吗?”
钟铁龙笑着插嘴说:“钟叔叔没你爸有钱。”
丁建说:“你钟叔叔比你爸有文化。”
钟铁龙听丁建这么说,感觉好像是被人揶揄了下一样,忙摸摸丁小毛的脑袋说:“你爸爸是大老板,比钟叔叔有钱多了。”
钟铁龙成了丁建最信任的人,这是读了大学的钟铁龙做人一副很本分的样子。丁建喜欢请客,经常叫上一堆人去这个酒店或那个酒店喝酒吃饭,吃了饭,他总是叫他的总经理助理钟铁龙去结账。钟铁龙成了他的跟班,拎的那只黑皮包里永远搁着几万元现金,买的东西是多少钱或买了单后还剩多少钱,他都索要发票并一笔笔地记在账本上,一清二楚。丁建试了他几次,没一次出差错,就对钟铁龙更加信任了。到后来,他自己都懒得管钱了,索性让钟铁龙管理公司的钱财。金阳夜总会一个月赚了多少钱,金阳迪斯科舞厅这个月赚了多少钱,金阳海鲜楼这个月有多少收入,他只要翻开钟铁龙随身带的账本,就清楚他这个月进了多少钱,用了多少钱。有时候,他会大吃一惊,“什么?这个月老子用了二十七万?”
钟铁龙就会从公司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叠叠发票,一张张细算给他看,告诉他:“你这个月打牌输掉了十一万,吃饭喝酒共支出十三万,有一桌,光洋酒就喝了一万三千元,再就是送出去的礼加起来有三万,一共二十七万。”
丁建望一眼钟铁龙,“我是不是用起钱来太大把大把的了?”
钟铁龙一笑,感到他的老板用钱是太大把大把的了,“你是应该秀气点用钱。”
丁建突然阴下脸说:“有钱不用那不等于没钱?!”
钟铁龙觉得丁建的心理变化太快了,答:“那倒也是。”
丁建一天到晚都是吃喝玩乐,这是他除了吃喝玩乐,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事。长益市凡是在吃喝方面有点名气的地方,他都率领他的手下或朋友光顾过。生意上的事情,他都交给老张和林总了,他自己上午十点钟起床,有时候是十一点钟,这要看他先一天晚上玩到了什么时候。一起床,他就打电话邀人喝酒,邀的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例如工商局或税务局的领导,或者电视台或报社的记者,让电视台的记者一高兴就扛着摄像机来采访林总和他的金牌节目主持人,从而在长益市扩大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的知名度,好让更多的年轻人一来劲就往金阳迪斯科舞厅跑,而老板们一想请人玩首选的就是金阳夜总会。如果被邀的人不是电视台或报社记者,也不是那些爱玩的工商或税务干部,那便是他的铁哥们。他们一喝了酒就向他表忠心,他们说:“丁董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们说:“丁董一句话,我就铁了心跟丁董干。”
他们说:“丁董别的忙我帮不上,要打架,我第一个上!”
他们都是些拼命在社会上混却因缺乏知识而始终没混起来的人。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曾与丁董一起做过贼或坐过牢的人,平时没什么人把他们当人,丁董发达了,仍把他们当人,请他们喝酒、吃饭,他们当然就心存感激,总想回报待他们好的丁董,当然最好的回报就是为请他们喝酒、看得起他们的丁董甩开膀子打架,那种义气和愿意付出一切的劲儿,让钟铁龙觉得丁董在这方面做得真好,是他以后自立门户时应该效仿的榜样。
快年底了,一天,长益市公安局副局长在电视上说,市公安局设立了五万元重奖,奖励提供“长益市电工厂抢劫杀人案”线索的人。丁董的很多朋友都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过这条消息,就坐在一起议论。丁董的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朋友说:“公安局的人放了很多卧底到社会上,让他们充当公安的眼线暗访一些做过贼的人。重赏之下,案子一定会破的。”
钟铁龙听毕,笑着点头。
这帮人里有人得知钟铁龙是从长益市电工厂出来的,便向钟铁龙打听情况:“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人干的?”
钟铁龙心里冷笑,说:“这要问公安,我那时在厂子校教书。”
一人说:“公安都觉得奇怪,这两个人作了案就他妈的消失了。”
钟铁龙说:“纸包不住火,我相信他们迟早会浮出水面。”
另一人说:“他妈的,要是老子抢了那五十万,老子也会像他们一样销声匿迹。”
他们中的另一种意见说:“其实没什么意思,担惊受怕的。搞了钱是为了花的,如果搞了钱又怕被抓起来,因而不敢用,那还不如不搞。”
钟铁龙表示同意,“是的,如果抢了钱不用,那去抢干什么?”
丁董很不屑地挥下手,说:“这个案子迟早会破的。我听市公安局的一个公安说,这个案子公安部很重视,已下了死命令。必须于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侦破。”
钟铁龙想,真能侦破,他不进牢房了?还能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喝酒?龙行长那天也在,龙行长不相信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他道:“一点线索都没有。上次我跟市公安局的一个科长碰巧坐在一桌吃饭,那人说有可能是外地来的流窜犯做的。搞了钱就跑了,而我们却还在长益市布控。可能一开始侦察对象就搞错了。”
丁董又一脸不屑地摇头,“你太幼稚了,龙行长。昨天市刑侦大队一中队的陈中队长还到我公司来了,我们一起喝酒,晚上我还请他到夜总会玩。”丁董说,“陈中队长说现在是故意在外面放这样的风,说是外来的流窜犯干的,好让那两个抢劫杀人犯放松警惕。”
昨天钟铁龙陪几个报社的年轻人在迪斯科舞厅蹦迪,没与丁董一起吃饭,这会儿,他听丁董这么说,就想公安的手腕真多,他得百倍小心才行。丁董瞧一眼钟铁龙,“陈中队长说肯定是你们厂的人干的,只有你们厂的人才晓得发工资是哪天,才会有时间做准备。从作案的一切细节来分析,这是蓄谋已久的,陈中队长说他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钟铁龙随口说:“我也是这么想,可能是我们厂的人干的。”
丁董喷一口烟,待那口烟于桌上缓缓散开后,他又说:“你们厂的某个人伙同外面的人抢的,或者你们厂的某个人通知他在外面的朋友来抢钱。陈中队长说,你们厂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犯罪嫌疑人。”
钟铁龙忙点头,“那是那是。”
丁董呷了酒,大脑一发热就坦率道:“我老实告诉你,昨天陈中队长来我这里喝酒,就是来摸你的底。我说你在长益市没有根基,你是白水人,是子校的数学老师。我说据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本分的老实人,做人规矩,不可能干那种事。”
钟铁龙的脸不易察觉地惊讶了下说:“还背地里调查我?”
丁董说:“老实告诉你,陈中队长说,从你们厂出去的人,个个都得调查,包括现在去了上海、宁波、广州和深圳的,市局都跟当地公安局联系了,让当地公安暗中查访。”
钟铁龙的心痉挛得一疼,感觉好像是有人抓着他的心扯了下。他没心思吃饭了,尽管他还在吃,也在说话,但他的心已经飞离了这群人。他想市公安局肯定会派人去广州调查石小刚,或者在广州找了广州的公安暗中留意石小刚。要用什么方式给石小刚去一个信呢?写信是绝对不行的,一写信,马脚就露出来了。打电话也不行,恐怕电话已被监听了。这是个大案,公安部都下了死命令,不但惊动了公安部,还震惊了全国。他深感他真不该和石小刚作这个案子,现在想改变也不可能了。
十二月份,钟铁龙随丁董去了趟广州。丁董的一个从长益市跑到广州的朋友在广州开了家酒店,丁董去贺喜。丁董邀了个认识那个在广州开酒店的朋友坐他的皇冠轿车一起去。路上,丁董对搞装修的朋友说:“力总,这个在广州开酒店的朋友是我的牢友,他出来后,去云南贩了两年毒,狠赚了一笔钱,现在贩毒不好贩了,他便跑到广州开酒店做正行。”
丁董的装修朋友力总扑哧一笑,“我还有点怕跟他来往,真的,我怕惹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公安局的黑名单上了。”
丁董说:“我跟老刘很熟,他做人很谨慎的。”
丁董抽口烟,又说:“老刘做人我还不晓得?他嚣张不在脸上,在心里。”
搞装修的力总说:“老刘做人很义道,五年前我找他借三万块钱,他问我三万够不够?当时我记得老刘说,趁我现在还有钱,我能帮你就帮你。我当时很感动。”
丁董说:“老刘义气,这也是我们做朋友做得长的地方。”
钟铁龙坐在司机老张一旁,听他们说话,不插嘴,也不回头,却想“义”这个东西是很抓人的,让人记得一辈子,以后自己另辟蹊径时,一定要在“义”字上多做文章。
钟铁龙一到广州,忙完丁董的事,那天晚上他就按石小刚给他的地址去找石小刚。石小刚看见他,很快乐,扑上来抱住他,拍着他的背说:“真没想到是你。”
两人走到一处排档前吃排档,石小刚要了两瓶啤酒,庆祝两人重逢。钟铁龙说:“我不主张你喝酒。现在你要清楚,也许你身边就睡着公安局安插的卧底。”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了石小刚。“我老板说,刑侦队的都跑到金阳娱乐公司来调查我了,我一个当老师的,他们都要调查,可见这个案子是他们下大力要侦破的。你得注意你身边的每一张嘴脸。”
石小刚压低声音说:“这是要掉脑袋的,我从来就没放松过。”
“我想打电话提醒你,我都怕公安局的人窃听你办公室的电话。”
石小刚说:“我在广州,也有人问过我我们厂里发生的这个案子,我当然是装蒜。”
“你得处处小心。”
石小刚让他放心说:“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还想多活几年。”
钟铁龙拍拍石小刚的肩说:“人是没有后悔药吃的,现在我们都只能夹紧尾巴做人。算了,不说那些废话了。小刚,我和你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要谨慎又谨慎。”
石小刚就深情地看着钟铁龙,“我会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当然,”钟铁龙说,“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背叛对方。”
石小刚举着一双思索的眼睛看着他,很诚恳地点点头,“我绝不背叛你,我石小刚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讲信誉的人。我从小长到大,没什么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钟铁龙就握住了石小刚的手,“小刚,交朋友要小心,别栽在朋友手上了。”他说,“我父亲说,朋友宁可少,不要滥。交朋友不慎,往往就是阴沟里翻船,那意思是被朋友操了屁眼。不要被朋友的豪言壮语所迷惑,要多设几道防线,懂吗?”
石小刚觉得钟铁龙的话说得很忠心,忙道:“你放心,我会很注意交朋友的。”
钟铁龙感到放心地喝口啤酒,“我能睡个好觉了,这一向我寝食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