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饭富信昌从有海村山县昌景的营地来到大通寺马场美浓的阵地,已经是午后未始初刻了。
一直紧随信昌身边的近侍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并不了解主公忙碌一个早上究竟干了些什幺。实际上,当信昌去到有海村武田营地,就和山县昌景大人待在主帐中一直没有出来,鸢之助和十郎兵卫只能无聊看着帐外的士兵们整理着自己的装束,磨砺着手中的刀枪,整个军营中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偶尔,主帐中会传出一些命令,传令的使番在军营的驰道上频繁奔驰着,将高坂昌澄、高坂助宣、长濑景房、小菅忠元等直属将领还是三枝守义、常田图书、初鹿野昌久等与力寄骑,一一召入营帐,所有的近侍、卫兵都被命令远离营帐守侯,但耳力较好的众人依然可以听到大帐之中忽高忽低的争执叫嚷,令得众人担心之余也都好奇,究竟是什幺事情会引起如此争吵。
直到午初时分,满帐的大将才随着昌景大人走出营帐,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不少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是山县昌景大人,虽然面色灰白,显得十分疲惫,但炯炯的双眼却依然透露出坚毅的光彩。
至于信昌,他早就卸下那副虽然威猛却颇为笨重的天冲肋立兜的黑色具胴,缁衣科头,虽然也是满面灰色。但也显得稍微清爽点。
“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山县大人低声吩咐着。
信昌点点头,又匆匆划了几口茶泡饭,便翻身骑上战马,吆喝一声,向大通寺方向驰去。鸢之助和十郎兵卫也只得放下手中才吃了小半碗的午饭,紧紧跟随着令人捉摸不定主公。
等到三人赶到马场大人的营地,鸢之助和十郎兵卫只感到又累又饿,昨天被德川军扎伤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但精力仿佛无穷无尽信昌主公却未经通报,就一头又扎进马场大人的主帐。
马场军主帐中,正在向主将汇报军务的众将被突然一头冲进来的信昌吓了一跳,等看见是自己人先是松了口气,但转眼间就有人开始指责:
“无礼之人!怎能未经通报就擅自闯入!”
但信昌却满不在乎,他抬头向端坐主席的马场美浓望去,但见马场信春面色如常,只是双眸中闪过疑问之色。
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一折信纸,信昌跪伏禀报:“奉昌景主公之命,有急件寄于美浓守大人,情急之处,请大人见谅。”
接过近侍传递过来的昌景手书,摊开后马场信春刚看第一眼,就惊得眼前一黑,颤抖的双手差点将手书掉在地上!
“大人!”看出主将不妥的马场众将一阵惊慌,几个机灵的还对信昌狠狠瞪去。
但饱经风雨的马场信春终不失大将风范,瞬间就强自镇定下来,再度举起手中的书信,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屋形公近日的行为怪异,例如,出兵与织田军正面对战等等,且纵容长坂、迹部等奸佞,危害到宗族的安全。前循信玄公故事,定于明晨举兵,盼共襄盛举。此乃我山县昌景一人之意。特此告知。”
当初,信玄公父亲信虎大人任武田家督时残暴无度,信玄公将父亲亲手放逐,从而奠下武田后日的强盛,此刻身为重臣中的重臣的山县昌景提出要效法“信玄公故事”,显然是要谋叛!
原本马场信春还希冀这封书信是属伪造,但山县昌景独一无二的刚瘦笔迹,末了还印上了山县本人独有的铃记,此封谋反的信札,绝对上山县昌景的亲手所书!
“你等都先退下吧!”马场信春不顾部下关切的眼神,将所有的家臣侍从都吩咐退出,整个帐幕中仅留下信春和信昌两人,狭小的空间立刻静寂下来。
信昌并没有起身,他在静待着马场信春的发话,如其所料,马场信春并没有立刻揭发同为重臣的山县昌景企图叛乱,下令将自己拿下,反而避开众人,显然是要单独询问自己昌景大人谋反的缘由。
但,马场信春的第一句问话是信昌做梦也想不到的!
“开云大师,我究竟该称呼你虎二呢,还是饭富信昌大人!”
突然被马场信春揭穿了身份,饭富信昌几乎要跳了起来,拔刀相向。
但他忍住了没动,一边聆听马场信春继续的话语,一边快速转动大脑,思考什么是怎样被识穿的。难到自己这几日的举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吗?那真是太可怕了!
“虎二啊,十多年没见,你已经长大成材了,但你今日回到武田军中,难道是专为迷惑你的叔父、来毁灭武田家嘛!”
纵然是冷雨天,信昌的额头也已经渗出冷汗,实在太大意了,竟然忘记了马场大人和父亲是同僚好友,经常并肩战斗,自己十五岁时,马场大人还在家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并教自己的箭术。虽然十多年没见,自己的容貌发生了不少变化,但和父亲熟识的武田老臣留心的话,依然可以辨认出和父亲长相相似的自己!
只是不知道,除了马场大人,还有哪些人认出了自己!
但马场大人的问话依然要回答。
“在下对武田之心可昭日月,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武田家……”
“够了!”马场一声断喝,“昌景呢?他马上会过来吧,一切等昌景来了再说!”
场中顿时静寂下来。两人一座一伏,构成诡异的对比。
当近侍以奇怪的语调通报山县昌景大人率部下拜见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看着白衣装束、腰别肋差的山县昌景进来后就居中盘座,马场信春立刻领悟到,对方已经立下了死志,立刻心中隐隐兴起不满之情:“太自负了!难道只有你是武田忠臣吗!”
等到看见山县身后跟随的高坂昌澄、三枝守友等人,感到一阵威胁感的马场面色微红:
“你们的先辈都是武田家的功勋之臣,但现在尔等已经堕落成一群乱臣贼子了吗!”感到愤怒的马场信春口中吐出激烈的谴责之语,立刻,众将的脸红了。
“我等的所作所为与家中无关,实在是由于屋形公倒行逆施,以至令武田家濒于险恶境地,我等宁冒不忠不义之名,也要拨乱反正,维护武田家的兴荣!”
高坂昌澄代表其它的将领慷慨陈述。年仅三旬的高坂昌澄虽然年轻位卑,但此次乃是代表镇守留守国内的其父高坂弹正随军出阵,其言行足以代表四名臣之一。虽然高坂昌澄有意将自己与父亲划清界限,但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依然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而其他将领也恢复了平静,脸上表现出坚定的决心,勇敢地望着马场信春。看见这些无畏的勇士,信春的火气忽然消失了,只余下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和无力感。
“信春大人,我们有个请求。”
山县昌景将原本端直的身躯再挺了挺。马场信春已经可以预知他要说些什么。虽然他心中早有预感,并且知道总有人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但他却不希望山县真的开口。他闭上眼睛,静坐不动。
在场的人都不言不语,平心静气地,等待马场信春张开眼来。
当马场信春张开眼时,山县昌景也直视着他。
“我想这一切都不用再多说,以大人的睿智洞察一定早已了解。”山县昌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希望大人能够下定决心,暂时剥夺胜赖公兵权。只要你一起事,武田军将士都会听从你的命令。”
“你叫我谋叛胜赖公?”
“不是谋叛,而是暂时剥夺胜赖公的兵权,避免武田军白白毁灭。若不如此,武田就要灭亡,生灵就要涂炭。等到此间战事结束,我等自然会将兵权归还给胜赖公!”
马场信春又闭上眼睛。他相信山县昌景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挚,而且如以自己和山县、乃至内藤三人的军队,要突击胜赖的营地似乎不难。如果再有高坂昌澄借用其父亲的威信,那么四名臣联手,武田家中绝对无人能敌!
然而,他却不愿意去讨伐胜赖,因为那是违背武士忠义的事。纵然胜赖的一意孤行,势必将武田军拖向毁灭,但他终究是武田当主竹丸信胜殿下的父亲,更是信玄主公委任的在信胜殿下成年前统帅武田家族的摄军!当初在信州驹场,信玄公于弥留之际还不忘嘱咐自己等辅助胜赖,自己怎能向信玄公的骨肉举起刀枪!
当他闭眼思索的时候,这些在营幕中劝他谋叛胜赖的将领面容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些都是武田家的中坚砥柱啊,只要他点一下头,当场就会引起内乱:但如果他拒绝了呢?倘若他真的拒绝,那幺这些人就会成为叛国的乱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束手就擒呢?
或许众将会幽禁自己,而在军中造谣:马场信春已经谋叛——而这也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虽然胜赖的作为令人反感是不争的事实,但如果武田军自身发生内乱,那么在身侧虎视眈眈的织田军立刻会跳出来将武田一族整个吞噬!。
马场信春的心跳加快,呼吸显得略为混乱。同时,他也注意到帐中的人也随着他的呼吸而变得非常局促不安。有些人为了调息这不安的气氛,故意缓慢地吐气;而有些人的呼吸频率则急促不安。
实际上,此等大事,即使信昌的胆大妄为,此刻也感到不安。
“如果我不答允你等,昌景、信昌,你们会杀掉或是幽禁我吗?”马场信春缓缓问道。
听到马场的回答,山县等人的面孔一下刷白了,这就等于是马场明确拒绝了!
“算了……”山县昌景魁梧的身形一阵晃动,万念剧灰,他惨然一笑,“信春大人,此次叛乱是我一手策划,昌澄等人只是受我胁迫,希望你能在胜赖公面前保全他们。往后,武田家就拜托你了!”
“主公!”“大人!”
众将一齐惊呼,劝说失败山县昌景显然准备以己身一死来承担所有谋逆之罪责。
信昌也面色惨白,眼前一幕,似乎成了十年前的重演,眼看着叔父要重蹈父亲当年的覆辙,信昌心中竟乱成一团:是立刻动手挟持马场,强行发动叛乱,还是冲出军营,暗杀掉武田胜赖?原本机智百出的信昌竟彷徨起来。
看见山县昌景不顾部下的阻拦,抽出肋差,马场信春长叹一声,断喝道:
“住手!”
看着山县昌景投来的歉然眼神,马场信春闭了闭眼,终于痛下决心。
“好吧,不要干蠢事了,昌景,我相信你!”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令山县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武田家的延续,为了守卫主公交托给我们的武田军旗不坠,我就豁出去了!”下定决心的马场信春异常果敢,目光中包含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将迎面看来的山县昌景看得微微一愣,但转瞬间就明白了马场的决心。
“不愧上美浓守大人啊!”山县昌景暗暗赞叹,眼中也透出同样的决心,和马场信春对视一笑,彼此相会于心。
“我可以和昌景一起说服昌丰。”马场信春主动提出说服同为四名臣之一的内藤修理,令信昌等人内心大定,四名臣中三人联手,再加上代表其父的高坂昌澄,武田军中何人能敌?兵变的希望立刻大增!
“但作为条件,信昌,你必须去说服逍遥轩公,否则,我仍会向胜赖公请罪!”马场信春的神情严正,而山县昌景也随即露出赞同的神情,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饭富信昌。
武田逍遥轩信廉啊!
信昌不由皱起眉头。
在外界的传闻中,武田逍遥轩信廉,这个信玄公的三弟,当今武田统帅胜赖的叔父,是一位不像武将的武将。这个人,虽然能诗善绘,却从不为战争、政治等烦人的事儿操心。不仅在军事会议上,就平日也毫无表情,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其为人宛若云雾,不易捉摸。
但饭富信昌却丝毫不敢小看这个丝毫不象武将的武田一门尊长,毕竟看看武田家重要战役的出阵名单,信廉几乎是无役不与、还常常打前锋或是中坚,能在这么多激烈的战役中存活下来,信昌并不认为信廉的能力真的如外表那么低调。
事实上,从山县昌景口中,信昌得知,就是信玄公在世时,除了替兄长扮演替身之时,信廉才会认真对待军务战事,并处理得极为出色,几次代替兄长出征,每次都顺利完成攻略任务;而在平素,信廉一直悠然自若,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由部将处理。但也未必是全部放手不管,在军事会议上,他也偶有中肯的发言。沉默之人金口难开,一旦开口,却言出必中。
当然,如有必要,信廉也能坐镇指挥,有大将之风。川中岛八幡原与上杉军死战之时,信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依然镇定自如,指挥部下将两倍于己的上杉军北条高广势的潮水攻势一一化解,显示出杰出的军略武功。
久而久之,武田众将们习惯了信廉公等闲不过问军务,但如果要信廉公亲自出马,那一定是军情到了非常棘手的地步。此次胜赖一意孤行,信廉仅仅在胜赖和老臣间转圜了几次,并没有就出兵一事力谏,行事令众将不解。
作为武田家一门众中资历最老的重臣,如果能得到信廉公的支持,那么就有了大义名分。但自己真的能顺利说服这神秘难测的武田逍遥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