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好梦,饭富信昌黎明即起,昨夜军议结束得过完,自己又有伤在身,热心的小山田昌行大人将自己安置在邻近医王寺山胜赖公本阵的小山田信茂大人的营地过夜。站在营帐口做了几个舒体的动作,信昌觉得右胸的伤口已经开始收缩结痂——受到风骑将士舍命护卫的信昌的伤势其实远没有外表看上去严重——不再令他呼吸困难,只是隐隐还有些做疼。当然,如果动作过大用力过猛的话,伤口还是会再度挣裂。
“鸢之助!十郎兵卫!”简单地梳洗过,他大声召唤着贴身近侍。
从帐外应声小跑近来的是两个年轻武士,他们只穿着贴身的小衣,惺忪的双眼似乎还未睡醒,看见主公已经起来,两人都露出了自责的神情。
“怎么了?”信昌爽朗地笑着,“昨天的战斗太累了吗?”
年轻的近侍腼腆不安地摇了摇头,个头较高的一个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跪伏下来,“身为近侍竟然晚起,请主公惩处!”旁边的矮个也急忙跪伏,“请主公惩处!”
“快点起来!真正的武士怎能随意低头!”信昌眉头微皱,很不习惯这种场面。
身前的近侍是昨夜军议结束后,昌景叔父和信春大人都认为,自己已经是堂堂武士了,且被任命为铁炮大将,怎幺能够没有家臣,便将白天与自己一同突击的赤备藩士芋川鸢之助和风骑乡士兴津十郎兵卫安元交给自己作为家臣。两人都在日间的战斗中立下战功,兴津十郎兵卫安元斩首三级,芋川鸢之助更是砍下了德川名武士浅原孙七郎和伊奈源左卫门首级。如此勇士却轻易向他人屈膝,纵然是向自己这个主公,在他乡异国周游十年之久的信昌却依然感到不满。
看到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露出惊异不安的表情,信昌也不禁感到自己可能操之过急了,武士的习俗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的,只得转而吩咐:“起来吧,帮我穿甲。”
信昌所穿的铠甲是昨天在突袭德川松尾山本阵时缴获的一套天冲肋立兜的黑色具胴,鸢之助和十郎兵卫手脚灵利地服侍信昌穿上之后,两人的眼中都露出崇拜的神色。
“真的是太威武了!”信昌本来就是个身材健硕的英伟武士,昨天在松尾山一战中所显露的军略、武功都令这两个身临其役的年轻武士深深折服,现在穿上了最能凸显大将威仪的兜胄具胴,更是威风不凡,令得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暗自赞叹不已,心中兴起跟对了名主的欣喜之情。
信昌倒没有在意自己的外表,多年勤修佛法,虽然依旧与佛无缘,但对身躯皮囊的看法却是深受佛法空色虚无主张的影响。他穿上铠甲只是为了符合自己现在的军中身份,方便行事,眉庇下露出一双异乎寻常的澄亮眼睛,时而会露出思索的情绪。刚刚跟随信昌的近侍还不知道,每当信昌露出这种眼神时,必定会有惊人的举动出现。
昨夜军议结束之后,武田众将联袂去求见胜赖公,希冀能劝说其改变与织田决战的决定,但胜赖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决定今天之内攻克长筱城,解除武田军的后顾之忧。按照军议的决定,今天是武田军整军备战的最后一天,明天清晨,除了两千名守备长筱城和鸢巢山砦的兵士外,一万两千武田精锐将移往连子川东岸的浅木、清井田一带,与布阵于连子川西岸的三万四千织田、德川联军决战!
虽然昨天的奇袭,削弱了德川军一半的战力,但在三万织田大军面前,这点战果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信长那个可怕的男人,早就布好了陷阱等待武田军自投罗网!如果想要改变武田军势必覆灭的命运,今天就是最关键的一天!
信昌拍著马向前,在他身后十多步的距离,穿戴整齐的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紧紧策马跟随,他们从医王寺山西面下来,顺着蜿蜒的溪流,向南方的马场军营地奔去,信昌身为铁炮大将的四百多名部下就在马场军中。
虽然连绵的梅雨在半夜就暂时停止了,但松软的草地上依然积水片片,三骑人马驰过,践起块块泥浆,将原本洗刷干净的骏马又沾染上了泥泞。
不久,他们骑过溪流沿岸的平原,到达通往长筱城的长乐狭。从这儿开始,马的速度也开始减慢。
长乐狭一带是信浓群山延伸的余脉,长筱山和桃乐山将一条狭窄的山路紧紧夹住,山道十分陡急,如果不是为了走近道,常人往往会多饶上两三里路从桃乐山东侧的缓坡行走。再往南,经过丰川和大野川,连绵不绝的层峦叠壁将会逐渐被三河广阔的濒海平原所取代。 所以,织田德川拼命努力要将武田这只猛虎锁死在甲信的群山中,而武田家也不惜一切,誓死冲入广袤富饶的三河平原。
沿着山中溪流攀登一段距离之后,信昌把马勒住,让马儿调平气喘的呼吸。他下马坐在道路旁边的岩石上,望着从岩石上轻轻划过的清澈流水,思考着今天的行动。两个近侍亦陪侍在近处,一边欣赏着青翠的雨后山景,一边小心的巡视四周,这里虽然是武田军的势力范围,但织田德川的忍者也经常在这一带出没刺探军情。
正思考间,信昌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立即循声望去,随着信昌的眼光,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也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头带斗笠、身穿轻便单衣的武士骑着马从山道南端爬上坡来,从信昌的身前经过。虽然不算是急驰,但速度也相当地快。
“好精湛的骑术!”信昌暗暗赞叹,对方的粟色马匹显然是一匹上等的军用骏马,但马上骑士的骑术显然更为精湛,当经过信昌三人身边时,他操纵着战马四蹄稳稳地从露出溪面的岩石上踏过,没有溅起一朵水花。
“好无礼的人!”年轻气盛的兴津十郎兵卫高声叫骂着。
看马臀上的武田军印记,显然这名骑士是武田军人,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都以为这位骑在马上的军人会向信昌行礼后再通过,因为即使不认识信昌,只要看他这一身装扮,也可以知道是位大将,下马行礼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这位骑士却视若无睹,不!应该说是故意漠视!
信昌不满地回头瞪了两人一眼,什么时候,淳朴的武田武士沾染上了讲究繁文缛节的贵族习气,记得自己小时后,父亲虎昌大人麾下的将士,无论是山民村夫出身的足轻,还是谱代重臣家中的武士,从来不会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礼节。
“我们只是甲斐的山猴子,如果想要上京城去摘果子,就必须踏踏实实地作战;如果还去计较那些贵族的礼仪的话,猴子永远也不可能和人去比较!”
父亲爽朗直朴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着,信昌正准备好好训诫两个略有轻狂的年轻人,但听身后传来一个豪爽的声音:
“那边那位,可是立下奇袭德川本阵大功的开云大人?”
信昌回身看去,只见刚刚经过的骑士已勒转战马,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一边向自己高声问道。
“在下正是!”信昌看着对方那张朴实阳刚的面庞,黎黑的皮肤、结实的下巴如同甲斐群山中随处可见的中年农夫一般,但炯炯的双眼颇为醒目,显示出眼前之人决非普通人物!
“三、三枝大人……”刚才还气势颇盛的两个近侍顿时面色大变,手足无措。
“哈哈,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三枝勘解由左卫门尉守友,开云大人就叫我勘解由左卫门尉好了!”三枝守友爽朗大笑,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原来是勘解由左卫门尉大人!”信昌恍然大悟,也兴奋地迎接上去。现为武田军步兵大将的三枝守友是山县昌景的爱将,不论骑兵还是步战都是家中一流,被山县象对待儿子一样爱护关照,但更令信昌印象深刻的,是前夜昌景介绍武田众将时,亲口推崇三枝守友是武田家中坚一代“武勇第六,军略第九,但义气第一!”的豪爽之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象当初父亲麾下的那一群群质朴的甲斐武士般,令信昌一见就大有好感。
三枝守友不愧为豪爽重性之人,和信昌简单攀谈几句,立觉言语投机,不由抒发起感慨来:“与开云大人交谈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大战在即,不能畅饮欢叙,如果明日与织田决战后,我等还活着,我一定准备好诹访的美酒与君共醉!”
“发生了什么事情?”信昌敏锐地察觉到一定有一些事情发生过,否则象勘解由左卫门尉这种豪勇的大将是不会在战前说出这种丧失士气的话。
“你看,这是乱波今晨刚刚传回的情报。”三枝守友苦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一个竹筒,抽出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肮脏绢帛,递给信昌。
信昌疑惑地接过来,抖开绢帛,却并没有马上观看。身侧的芋川鸢之助和兴津十郎兵卫立刻躬身行礼,分别跑开到山道两端,全神贯注地巡视着远近。
信昌这才低头,立刻深吸一口气。
这张沾满泥水和血痕的绢帛上,赫然用明矾勾勒出连子川西岸的地形,并且绘制上织田和德川的军势分布!
虽然绘制得线条歪歪扭扭,字迹潦草不清,但信昌依然可以判断出织田、德川军势的虚实:
织田军 三万人
主将:织田信长,本阵:设乐村极乐寺山。
副将:织田信忠,河尻与兵卫秀隆等随同出阵;本阵:矢部村敕养寺
左备:北田信雄,稻叶伊予守长通入道一铁等;本阵:御堂山。
右翼: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佐久间右卫门尉信盛,池田庄三郎信辉等;本阵:川上村茶臼山。
后诘:羽柴筑前守秀吉,明智十兵卫光秀,蒲生忠三郎氏乡,森庄藏长可等;本阵:极乐寺山东侧平原地方。
德川军 三千五百人
主将:德川家康 本阵:竹广村弹正山。
副将:松平信康 本阵:草部村松尾山。
左翼先阵:大久保忠世、平助忠教兄弟,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康政等。
右翼后诘:石川数正,松平忠次,菅沼定利,酒井正亲等。
“看来昨日一战,德川军还是没有吸取教训,阵势依然没有变化嘛!”虽然是嘲笑的语调,但信昌紧皱的眉头却依然未松。德川军的兵力比武田家预先估计的四千人还要少上一些,看来昨天的战斗中不少德川的农民军已趁势逃脱了,且本多重次、酒井忠次等重臣大将都负伤回三河休养,但这些不过是与大局无关的细枝末节。
单看到这份织田-德川联军的布阵图,虽然还不知道敌势具体的兵力分配,但从织田、德川军布阵的地点来看,对长筱一带周边地形下过一番功夫仔细了解的信昌已经明白:“这是鹤翼之阵啊!”
信昌近乎痛苦地发出呻吟。近三倍以上的敌军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势,布下最能充分发挥其兵力优势的阵形,以逸待劳,纵然没有铁炮的威胁,武田军正面进攻也是凶多吉少!更何况,织田军最具战力的柴田修理部队尚不知行踪,而对武田骑兵最大的威胁——多达三千挺的织田铁炮队也不知其具体位置。
这一战,实在是太险恶了,难怪三枝守友这样的大将也会如此意气消沉。
“这份情报是哪里得到的?”虽然不怀疑守友会糊弄自己,但信昌依然小心地询问情报来源,因为,一份错误的情报可能会彻底毁灭一个国家,而面临艰巨挑战的信昌更须小心每一步行动。
“我刚从土物昌次大人的营地过来,这是乱波昨夜以七人的代价换来的。”年仅三十一岁的土屋右卫门尉昌次,原是信玄公身边的守备队长,信玄公往生以后,改任武者奉行,并监管武田家的忍者军团乱波,负责情报的搜集工作。
“而且,昨夜我在父亲大人的营中过夜的,我从未见过父亲大人如此意气消沉。”三枝守友的话语低沉哀伤,他所说的父亲,显然不是担任骏河田中城守将的生父虎吉,而是与其情如父子的山县昌景。
原来,昨天庆功会结束后,胜赖宣布:“后日全军渡过陇川,将本阵转移到清井田原,二十一日于浅木,宫胁,柳田一带与织田、德川军决战!”
结果遭到自然遭到武田家几位宿将马场信房、内藤昌丰、山县昌景、小山田信茂等人的反对,但同族重臣的苦谏胜赖一律充耳不闻,直至叔父信廉公出面,才勉强允许召开武田家最高级别的家老会议,入席的只有身为主君武田胜赖,以及武田逍遥轩信廉、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春、内藤修理昌丰、山县三郎兵卫昌景、小山田佐兵卫信茂、原隼人佐等七名重臣。
可是会议刚刚开始,迹部大炊助胜资和长坂钓闲这两个不该出现的家伙竟从帐后转了进来,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胜赖两侧。
胜赖坐在主席上,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会议继续进行。
本来众人都很不满,但是看到胜赖这样一示意,为了会议能够顺利,都没有说什么。
但等到马场等重臣开始再度劝说胜赖公万不可与织田军硬拼,最好能诱敌深入甲信而歼之时,长坂钓闲竟然突然插口:
“真是太荒谬了!我武田家自从新罗三郎义光公以来,何时竟畏敌如虎!织田虽兵力较多,但在我甲信精兵之前,不过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今日德川军被我四百精骑突破就是最好的例证!”
马场信春做梦也没想到,行险击溃了德川军的战果,竟然会成为长坂主动进攻织田的佐证!
“德川军是不可与织田相提的……”一向脾气火暴的山县昌景仍抱存着一线希望,努力解释着德川军不过是疲敝之师并不能和织田三万主力相比较,而且白日间的战斗也发现,连绵的豪雨已将连子川两岸的土地浸泡成如沼泽一般的泥潭,且连子川水位暴涨,极为不利骑兵突击。
到后来,就连武田信丰也表示,织田军新型铁炮威力惊人,正面冲突的话,武田军势必伤亡惨重。
但任凭众人怎样述说请求,武田胜赖仍然不发一言,长坂钓闲见胜赖静默,竟然又再度喋喋不休:“……织田铁炮虽然犀利,但我军大可迂回穿插,利用骑兵从侧翼攻击,孙子曰:‘攻敌不备’,我军……”
“连枪都不懂怎么拿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谈论兵事!”忍无可忍的内藤昌丰大声呵斥:“此席乃机密军事场所,事关武田家存亡。信玄公卒时遗言,家中大事需与吾等商议后方可决定。你是何等身份,敢入此机密重地!”
长坂钓闲道:“事关重大,吾等奉胜赖公之命前来参议。”
内藤昌丰的烂脾气终于爆发,老实人一旦发火就如火山爆发:“野狐奴!唆使主君起此无谋之战,你想要毁灭武田家吗?趁着会议的间隙,先替汝等敲响三狱之钟!”
“昌丰大人是家中性格最古怪的人了,”说到这里,三枝守友也苦笑不已,“昌丰大人平时脾气很好,是家中有口皆碑的老好人;但是在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往往比真田兄弟那些年轻人的脾气还大!”
被讥讽的长坂钓闲大怒,手握刀柄竟欲斩内藤。
内藤昌丰是百战余生的大将,哪由得长坂胡来,早已将战刀拔出,双目血红:“主公昔日赐我这口石水切,随我杀敌无数,竟然要用作斩杀畜生!” 他口中说的主公,当然是以故的信玄公,却没注意到,胜赖的面部却痉挛起来。
眼看重臣间的内斗就要开始,一旁的众人连忙拉开两人,看得面色铁青的胜赖拂袖离去,会议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终于绝望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等人,知道决战已经不可避免,来到大道山山泉下,用马柄勺互敬三杯泉水,立下决死不生的殉战誓言。
“昌景大人待我一向有如子嗣,我敬爱昌景大人也如父亲一般,既然父亲大人已经立下死志,我作为儿子的自然会紧随其后!”三枝守友的声音低沉悲凉却充满坚不可移的矢志决心,令得信昌感动之余,也不禁暗骂“混蛋!”
这些忠勇淳朴的武田武士,一如甲信群山中的山猴,是那么的勇猛、机智,却也是那么的单纯、甚至愚蠢!
“不要将性命白白牺牲掉!人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信昌真诚地劝说三枝守友,“主公大人那里我会去拜见劝解,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战胜织田军的!”
原本三枝守友以为信昌只是在安慰自己,但看到信昌那双直挺挺地盯住自己双眼的诚挚双目,透露出一种熟悉的坚毅目光,那是勇士无畏一切困难的胜利决心,“好,父亲大人那里就拜托了!”三枝守友也回复了开朗的笑容,“等打败织田,我会将你好好灌醉的!”
看着三枝守友纵骑远去的矫健身影,信昌默默的感到心中一阵热流滚动。
“主公……” 兴津十郎兵卫将战马牵了过来。
“走!”信昌飞身上马,“去有海村营地!”
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原本一直以轻松的心态对待此次战斗的信昌首次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三枝守友,这如同甲斐群山般坚毅勇敢而豪爽重义的男子,深深打动了信昌的心。
实际上,无论是老而弥坚的马场、山县等谱代重臣,还是忠勇英武的小菅忠元、雨山家次等中坚武士,甚至就连根作、金八和弥三郎这些山野村夫,都是那么的淳朴、可爱!早已在无形中感动了信昌那颗游戏世间的心。
难怪父亲愿意牺牲自己来誓死捍卫武田军旗!不是为了武士的责任,而是溶于血脉中属于甲斐山民那种血脉相连的天性!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昌次叔父的请求,自己才会参加武田军的,那么现在,信昌觉得自己已经和武田军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如果自己无法改变武田军的命运,那么,明天,自己也会象昌景叔父、三枝大人那样勇敢的战死吧!
因为,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一只在外流浪多年的甲斐群山中的猴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