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统计:此次做战,我军共斩首德川军两千三百五十四级,俘虏六百三十二人,伤敌无算,斩首织田骑兵二百七十九人,俘虏十二人;共缴获战马二百四十六匹、铁炮一百二十二挺;刀枪甲胄约两千人份,粮秣一万石!”
身为军监的穴山玄蕃头信君郎声公布松尾山一役武田军的战果,难掩满面的欣喜之色。而在阵幕之中,所有参加检阅首级的武田众将也多眉开眼笑,就连一向矜持寡言的信廉公也面色霁和。在三倍于己的织田-德川联军步步进逼之际,武田军竟能主动出击,一战就消灭德川军近半战力,大挫敌方士气,这真是一场及时的大胜仗!
而且缴获的一万石军粮也解决了武田军即将面对的粮荒。武田军的补给除少量可从占领地就地调度之外,只能从遥远的信浓穿过漫长崎岖的山道长途运输,非常不便,现在军中存粮不足十日之需,但有了这一万石白米,以每位士兵每天分发六合军粮计算,足以支持一万五千大军近两月之用!
“我军伤亡如何?”站在端坐中军主位的武田主将四郎胜赖身侧的,是军奉行的迹部胜资,他眼见主君面容一如平日、喜怒难知,便插言问道。
阵幕之中原本喧哗的欢笑声顿时静寂下来,穴山信君的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此役我军阵亡将士两百七十三人,轻重伤八百余人。其中仅支队就阵亡赤备六十三骑、风骑八十二骑,余皆带伤。”
众将顿时黯然。
四百甲斐精骑组成的支队,有近四成的勇士倒在沙场上!活下来的战士,也都身被金疮!
无论是亲自参加与德川一役的诸将,还是留守长筱的众臣,都清楚地了解,此次能获得如此大胜,全亏这四百武田勇士舍命奇袭德川主阵!
当武田军打扫松尾山顶战场时,看见与三倍于己的德川名武士偕亡的武田将士血红的遗体,纵然是百战不折的悍将也不禁在战场上潸然泪下!
原本一直坐在阵幕左侧和一条信龙相谈甚欢的山县昌景痛苦地微闭双目,合十默祷。那些牺牲的将士,都是他朝夕与共的大好儿郎!昌景的眼角,沁出水雾。
其余的武田将领,连同主君四郎胜赖也都低头合十,祈祷战亡的武田勇士早生极乐。
武田胜赖只是低头冥祷片刻,便即抬起头来,郎声宣布:“我武田大军,将士忠勇无敌,此次松尾山一战,方能以少破多,大败德川军!凡此役阵亡将士,均双倍抚恤其遗族!支队阵亡之勇士,其族人均免除五年岁贡!”
顿了一顿,见众将都在凝神静听,继续吩咐:“凡立功将士,除按军功赏拔外,均多发一月军饷,支队成员另赏棋子黄金一枚!”
武田军法本来就重战功,无论是厚恤还是重赏有功之人,众将都觉得是顺理成章之言,当胜赖宣布召见立下大功的支队三名主将亲自赏赐时,就连对胜赖心怀芥蒂的山县昌景也不禁暗中赞叹:“屋形公赏罚分明,当真有大将之风!”一时间,对胜赖又充满了希望。
“在下山县家臣开云拜见大殿!”
“赤备三番队长长濑景房参见主公!”
“风骑骑马大将雨山家次拜见主公!”
当信昌一行三人昂首走进阵幕拜见胜赖主君之时,在场的众将都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从何等的修罗地狱中厮杀出的勇士!
这倒不是说信昌三人浑身浴血,好歹从傍晚收兵到现在深夜军议也有两个时辰过去,三人都好好洗刷了一番,将身上的伤口包扎好,换上干净的武士服才来拜见胜赖主君。
但三人的伤势太惊人了!
雨山家次是马场大人麾下的爱将,勇名甚著,但此刻,他的全身要害包扎着十多处伤痕,有的还在向外渗出血水;年轻英俊的长濑景房是赤备军的后起之秀,但往日深受女性青睐的清秀面部上却从左额多出一道直达右腮的血痕,血肉翻开的伤口虽然已经上了药粉,却依然狰狞可怖;外表看来最轻松的信昌,走不了几步路就咳嗽一声,虽然用手帕捂住了口,但从唇角溢出的血泽和右胸包扎的伤口,显然是伤了肺叶!这三人的伤势,无论哪位稍微重一点,势必一命呜呼。而就是这三人,以四百骑突入德川八千军势中,并立下决定性的战功,如此勇士,怎不让人敬佩!
武田胜赖也表现出身为主君赏罚分明的胸怀气度,他首先夸奖了两人的功绩,当场颁下荣耀的军功状,宣布擢升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的官职俸禄,并吩咐侍从端来装满棋子黄金的木箱,放在身前,任由三人取用!被主公厚赐所感动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感激流涕,不顾伤势伏地跪拜,以大小弓矢神明和八幡菩萨立誓,誓死效忠武田家。
当武田胜赖和颜悦色地让雨山家次和长濑景房退下养伤之后,盘坐阵幕中央的只余下化名开云的饭富信昌。
从进入阵幕伊始,信昌就开始暗中观察居中高坐的武田胜赖。
“和传言中不一样嘛!”信昌以前并未见过胜赖,幼年时信昌随叔父昌次生活在家族领地中,元服后又随父亲虎昌活跃在信浓北方前线对抗上杉军,而当时的胜赖被安置在诹访,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
传闻中,武田胜赖是一个皮肤白皙的英俊男子,为人勇猛聪慧但失于急躁。但就信昌进入阵幕以来观察,长年在领地中奔波的武田胜赖虽然不像山县、马场等大将被风雨吹打得黎黑,但麦色的肌肤却难以“白皙”来形容,加上国字形的面庞不怒自威,和记忆中信玄公依稀有几分相似;其为人虽然接触无多,但从他对待雨山、长濑的做法,显然英明果敢、沉稳坚毅,且统御得法,如此人杰,怎会和家中重臣意气相争、极端不智欲与织田军正面硬撼呢!
“你就是新出仕我家的游僧开云?”胜赖终于缓缓发问,开云和尚已经是武田重臣山县的家臣,从隶属来说开云也就成了武田家中一员。
“小僧正是!”听到武田胜赖以法号相称呼,信昌也以僧侣的身份回答,“蒙昌景大人不弃,赐小僧山县领内伊口村五百贯知行。”
如此身份是信昌事先和昌景商量好的,要为武田家打赢与织田军的战斗,信昌必须有一个适合的身份方面出入武田军营,参与军事,所以昌景装模做样地将虚无僧出身的开云和尚收为家臣,并以“献上铁炮有功”授以知行俸禄,这样,信昌在武田家中就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
“虽然你是山县大人的家臣,但有大功于我武田家,必须好好赏赐你!”胜赖的语气中充满欣赏之意,“你说吧,需要何等赏赐!”
一般来说,作为主君不会对家臣的下属直接进行赏罚,但开云立下赫赫之功,由主君进行封赏也是顺利成章之事。
“此次松尾山奇袭,全赖家中众将士奋勇杀敌,小僧不过得附骥尾,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按照对答的惯例,信昌谦逊一番,孰知原先面色温和的武田胜赖转眼间勃然大怒!
“虚伪!”
“啊?”不但信昌被喝得一愣,连众将也被猛地惊住。
“身为武人,立下大功本是无上荣耀之事,为何要虚伪做答!”
面色微红的武田胜赖怒气勃发地走下主座,大步来到信昌身前,双目死死盯住信昌的面部,如同鹰隼欲噬般凶狠喝道:“你出仕时间虽少,但却立下大功有三:进贡铁炮、揭破织田‘雨击’之术第一,识破德川虚实、献上奇袭之策第二,临阵指挥得当、亲自突入德川主阵立下首战之功第三,如此三大功绩,你尚要谦逊,是否要陷我胜赖赏罚不明之名!”
“小僧不敢!”面对胜赖的诛心指责,信昌不敢抗辩,面色平和的低下头去。他只是没料想到,胜赖会如此直率。昌次伯父的情报真是太不准确了!
其实不但信昌对武田胜赖的指责感到吃惊,其他家臣包括胜赖的老师迹部大老、近臣长坂钓闲也看得瞠目结舌,从不在人前轻露喜怒之容的胜赖公怎会如此情绪激动!
实际上,就连胜赖自己也难以理清自己心中的感觉。自从昨天军议时和老臣们彻底冲突之后,他一直心怀郁郁,就连晚上的连歌会也毫无兴趣。等到今天上午信廉叔父亲来告知,自己的近臣长坂家臣贻误军机、使得德川大军顺利进逼长筱,看着叔父那冷漠中包含淡淡失望的神色,胜赖的心中不知有多愤懑!
胜赖实在不能忍受那些总以父亲信玄公的遗嘱作借口、时常规责自己的那些重臣们的高傲态度,那就好象长辈在训斥不懂事的毛孩子一样。可父亲再伟大,也已经去世了,现在武田家的家主是我四郎胜赖!胜赖绝不愿依靠父亲余荫,而一心要把自己的旗帜飘扬于天下。
但无论胜赖如何不满,家中的事务总要依靠这些老臣来打理,出兵攻略更需要这些百战名将冲锋陷阵,比较这些由父亲一手栽培出的武田支柱,自己身边的近臣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可偏偏自己却还要依靠这些庸人来与旧臣相抗衡!
现在就是自己一向倚重的信浓派近臣贻误军机,自己势必被那些老臣所嘲笑指摘,一想到要向那些高傲的老家伙低头,胜赖宁可立刻亲统大军去突击德川军队!
可德川立足已稳,现在突击只是平白牺牲武田家宝贵的战力!
明悟军情的胜赖直感到心中窝火极了,那个倒霉的长坂家臣祢津甚平,被胜赖下令剖腹谢罪,但贻误的战机却再难觅得!
就在胜赖满腹屈辱懊恼之际,那些老臣却擅自调动军队,攻打德川军。当从马场的信使听到报告时,胜赖恨不得命令这些老家伙全部切腹!太不将身为主君的自己放在眼中,竟然以军情紧急为名擅自调动军队,而且仅以马场、内藤、山县这些老家伙手中的六千兵力,就能打败德川的八千大军嘛!恼火以极的胜赖若不是有信廉叔父和穴山信君等族人劝阻,早就派使番勒令马场等人撤兵治罪。
但傍晚时分的战报令胜赖目瞪口呆,那些老家伙,竟然以两百人的代价消灭了近四千德川、织田军,如此大胜,令无所作为的胜赖根本没有理由发火,因为,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
硬憋下一口气的武田胜赖只好努力扮演好主君这一角色,因为无论家臣立下何等战功,都是主君的功劳,无话可说的胜赖只得违心的赞扬安抚了老臣,并封赏立功将士。马场信春、内藤昌丰、武田信丰等重臣一门都一齐称赞此役立下首功的山县昌景新收的家臣僧侣开云,引起胜赖的好奇之心,究竟何等奇才能令一向挑剔的老头子们如此赞扬?
当年轻英武的信昌走入胜赖眼帘之际,武田胜赖的心中燃起一阵欣赏和嫉妒的混杂之情。
好年青的武士!胜赖仿佛看到了昔日在父亲身边充任大将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英姿勃发,立下勋功无数,其将器被父亲和重臣们一致称赞;而现在,虽然仍值盛年,却为了武田家的延续荣辱殚精竭虑,略显佝偻的身形已没有了青年的活力,换来的武田家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却被老臣们时常与父亲相比较而指摘,可自己一力栽培的年青近臣如长坂等不过是一介庸才,丝毫不能为自己分担重任。现在难得的英才却又投入山县门下,是否是天下已经忘了自己四郎胜赖才是武田家的主宰!
看到眼前的年青僧侣,虽然口头上认罪,但温和的表情反而似是长辈在宽慰任性的小孩。被信昌满不在乎的表情所激怒的武田胜赖,“咣”的抽出腰间的太刀,反手插入信昌面前的地中。
“啊!”
“主公!”
周围的众将以为胜赖要惩罚信昌,都大惊出声,想要劝阻,山县昌景更是虎躯前探,铁拳紧攥,如果胜赖真的要处死信昌,哪怕当场和胜赖决裂,他也要保护兄长的血脉平安离开!
反倒是当事人的信昌却丝毫不惊,依旧面如止水地望着胜赖,对面前随时能取自己性命寒光灼灼的利刃毫不介怀。他实际上看准了胜赖不会因些须小事而诛杀功臣,即使胜赖已经彻底疯狂,马场、山县等重臣也会护着自己。
自己在家臣眼中竟如此不堪吗?胜赖环视了诸将,就连迹部师傅也大惊失色,拼命暗示自己忍耐,倒是面前的开云却不动如山。
“不动!山是不动的!”不期然,胜赖耳畔竟然回响起父亲信玄公最常说的一句话。眼前青年僧侣的身形,竟然和父亲信玄的身影朦胧重合起来!
“这把吉川贝光,是家父信玄公流传下的爱刀,现在我就把它赏赐给你!”胜赖将长刀回鞘,将整把刀递送给信昌,被训斥过的信昌也不推辞,双手高举过顶,恭敬接过。
“吉川贝光啊!”
“主公竟将这把名刀赏赐了……”
信昌虽然没有听说过这把武田信玄遗刀的名称,但从周围众将窃窃私语声中也能听出这种赏赐是如何的荣耀!但他却毫不在乎,只是心中在盘算着如此名刀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无谓的嫉恨,但外表依然面色如常,只是简单谢过。
胜赖现在越发欣赏信昌了,想一想,一个精通炮术的武者,其骑术武艺与武田家最精锐的赤备相较也毫无逊色,且精通兵法,礼仪得体,而且又是如此的年轻英俊。和他相比较,自己栽培的长坂之类不过是犬彘一类,为什么如此人才竟偏偏投入山县老头门下!“
“到我身边来吧!我给你中巨摩郡上条三千石的俸禄!”武田胜赖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出诱惑的话语。
这下连信昌也不禁面色剧变,不是受那三千石俸禄的诱惑,而是吃惊胜赖身为家主,竟然当众引诱家臣的下属!
虽然胜赖压低了声音,但坐在两侧的近侍和家臣仍然听得到,个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面惊恐。
这可是比昨日当众侮辱山县大人更大的罪过!昨日仅仅只是主公和山县大人之间的矛盾,而今日主公竟然诱惑家臣的下属,所有的武将都不会允许主公的如此行径!
话刚出口,胜赖也感觉到不妥,但他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信昌的回答。如果信昌愿意成为自己的直臣的话,胜赖真的不知自己是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小僧受大殿赐予德荣轩公名刀,过度荣宠,心中实感不安。小僧愿效仿昌景公,誓死追随武田军旗!”信昌婉拒的话语替胜赖体面地转圜,但松下一口气的胜赖心中却空荡荡的,不知是气恼还是惆怅……
“算了!你先退下吧!”微感羞怒的武田胜赖看见信昌恭身施礼,起身退出,再见众将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难掩心头无名妄火,“军议到此结束!明天全军休整,后天进军设乐原,与织田军一决胜负!”
众将不禁哑然,看着转身欲离的胜赖,张口欲谏。但迹部和长坂对瞧了一下,立刻一齐匍匐行礼,身旁的信浓派也都随之行礼。看到周围伏倒的众将,不甘心的马场、山县等人不得已也只好行礼如仪。
此刻,帐外,夜黑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