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中军主帐,不得擅闯!“
“闪开!”
当马场信春一行人正准备走出营帐之时,只听主营之前一阵马嘶人吼,转眼间一名象泥偶一般浑身泥水的武将不顾侍卫的阻拦,强行突入营帐。
“是青木信时啊!”武田信丰认出闯入者是自己的家臣,如此失礼的举动令他在列位重臣面前相当难堪,但他了解自己的家臣并不是个会胡乱举动的莽汉,“你不是去调集军粮吗,有什么要事!”
“德川、德川军已于昨夜前到达设乐原布阵!预计最迟今天傍晚时分织田军也将到达!”
青木信时似乎精疲力竭,不顾一切地瘫坐在地上。
众将顿时容色震动。
德川军行动好迅速啊!
但这并不是武田重臣们在意的原因。设乐原距离长篠城不过十多里,快马一个时辰可到,武田军这几天为防备织田大军而加强了长筱西南一带的谍报工作,但德川军潜入近在咫尺的设乐原一夜武田军竟毫无察觉!
“你是怎么得知德川军动向的?”马场的面色更加阴沉。
青木信时大口的喘息着,断断续续将事情的经过说出。
原来,今天清晨,武田信丰下令青木信时带上十人骑兵小队和七十名足轻,向城南筱野场武田信廉大人的营地运送军粮,青木顺利地完成了主命,但要从筱野场返回营地之时,信廉的女婿小笠原扫部助信岭请求青木协助。
小笠原信岭和长坂钓闲大人的家臣祢津甚平是广共同负责长筱西南方的军情侦察,昨夜原本应该是祢津甚平负责军事巡查的重责,但祢津甚平被主公长坂钓闲带去参加胜赖大人为祈祷对织田家作战顺利而举行的连歌会,彻夜未归;小笠原信岭只得派自己麾下的十骑前去巡查,但至今没有消息回来,放心不下的小笠原信岭希望青木信时能够支援兵力,协助侦察。
青木自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他让足轻自行回到信丰的营地,自己带领十骑会合小笠原信岭亲自带领的十五骑,合计二十七骑向长筱西南一路侦察。结果在离设乐原不到两里的浅木山地中,他们遭到德川大久保忠世家臣成瀬吉右卫门正一百人队的伏击,青木和小笠原奋勇作战,竟以少胜多,击溃了成瀬正一队,但损失了十一骑的侦察支队也无力前进,匆匆将同伴尸体和三名俘虏的德川军士绑开空马上,两人急忙赶回信廉公的营地。
审问清楚的武田信廉亲自押送三名德川俘虏前往医王寺山胜赖公的本阵,而让青木火速赶回将军情报告主将信丰和马场、小山田大人。
面色沉郁的众人再详细询问了青木关于军情的细节,马场召来侍从,将青木搀扶下去好好休息。
“可恶啊!”山县昌景一待青木和侍从离开,立刻怒发冲冠地咆哮着,“长坂这个佞臣,如此大战在即还鼓动主公开什么连歌会!如果昨夜能够及时得到德川的军情,我军就可以先行消灭立足未稳的德川军!”
“冷静点,昌景,连歌会也是战前例行的祈祷礼仪嘛。”马场信春虽然也怒火中烧,但身为在场的最年长者,他不得不安抚昌景的怒火,“而且德川军远比我军熟悉地形,依靠地势防守,我军也不大可能将他们一气消灭,如果僵持之际被织田来援的话,我军就会重蹈姊川一役浅井和朝仓的覆辙!”
马场所指的是当年和武田家共同组成“信长包围网”的浅井、朝仓两家由盛而衰走向灭亡的转折一役。元龟元年六月,浅井、朝仓联军一万八千军势在近江横山城下的姊川与织田、德川联军两万三千军势会战,由于初期织田军兵力配置分散,信长、家康的本队被浅井、朝仓联军苦苦压制,就在战线濒于崩坏之时,从后方赶来支援的久间信盛队四千人到达战场,巩固了战线,而当氏家直元、稻叶良通、安藤守就三将率领三千军势避开仍在激战的姊川南岸,从北岸迂回突入了浅井势的左翼。“美浓三人众”的攻击产生了决定性的后果,在南岸大突出部激战已达到疲劳的极限的浅井势,在三人众的生力军侧面突击之下造成了总崩溃,并败走小谷城。从此,近江、北陆的战略主动权掌握在织田手中,浅井、朝仓两家最终灭亡。
“但至少也可以利用给德川军以沉重打击,挫伤敌人的士气啊!”小山田昌行说出公允的判断,实际上,面对如此的良机错失,任何武人都会感到扼腕叹息,而如今,德川军神鬼不知地潜到武田军鼻子下面,反而令武田军士气受挫。
事实上,如果德川军昨夜乘机偷袭的话,反而会令措不及防的武田军吃上大亏。
“……其实,据在下判断,如果单纯只需要骚扰德川军、挫伤敌人士气,机会还是有的。如果新罗义光公佑护的话,兴许还能令德川大吃苦头!”
突然插话的是一直被众人遗忘在营帐角落的饭富虎二信昌。
在听到德川军如此迅速的行动时,信昌也大吃一惊,明明命令昌次叔父麾下的忍军将德川、织田的举动都牢牢监视着,但自己却对德川军突如其来的神速进军毫不知情!不过转瞬即便释然,长筱一带负责的中忍菱,被自己下令亲自护送三郎松丸殿下到武田领地中躲避战火,而接替的忍者即使得知德川的情报,但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和昌景叔父寸步未离,根本无法将情报通知自己。
但德川军的进军也着实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士气是一种奇妙的事物,它看不见,又摸不着,但在战争中,它又常常能超越一切兵力、将领的实力限制,缔造出一个个战争奇迹:天文十四年河越夜战,北条八千军势击溃包围河越城半年不下、士气低暮的八万关东联军,联军副统帅副关东管领上杉朝定阵亡;而十七年后,士气被夺的三万五千北条军被关东出阵的上杉谦信以二十三骑冲阵,所到处北条军望风披糜,主将北条氏政狼狈逃回相模。
现在,武田军要对抗军力三倍于己的强大军势,如果士兵再士气消沉的话,纵然自己有早有筹谋,到时也无计可施。
现在惟有想方设法,挽回眼前的颓势。
“哦?”
诸将都惊异不已,山县昌景更是充满期待。
“在下只是依照当年义经公一之谷故事而已。”信昌的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诡谲笑容。
当年源平合战之时,平氏四万大军退守一之谷要塞死守,源氏军队束手无策。这时,源氏栋梁九郎判官义经率领五百轻骑充当支队,进入丹波的群山峻岭,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条长达三百余里的艰难山道,直插一之谷的后方。然而,这并非义经奇策的全部。
义经命大部分部队从这里向一之谷挺进,让敌人以为自己是要从这里发动攻击,而他实际上却领着剩下的数十骑兵马继续行进。在次日黎明时分,义经终于到达了一之谷要塞的后方山崖。
望着长满青苔的十余丈的高崖,义经毫不犹豫从山坡上下滑般地冲了下去,剩下的战士们也紧随其后。平家的武士们极为慌乱,以为有几万敌人从背后杀了过来,而源氏主力趁势从正面猛攻,平家精锐全军覆没。
信昌以为,德川军昨天清晨尚百里之外的牛久保,入夜就赶到设乐原,一定是全速行军,人马都疲劳不已。但为了防止武田军夜袭,德川军势必要整夜防备,又要构筑营地,肯定没法休息;而今晨和武田军的遭遇战暴露了目标,德川又要担心武田会大举进攻。也就是说,至少绝大部分德川将士从昨天清晨起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体力战意都已严重衰竭。
“刚才青木大人说过,德川军八千人是以连子川以西弹正山、松尾山为中心布阵,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山道,可以从北部的箕原山中绕到松尾山后,从德川军背后发动奇袭。”
信昌回复了严正的面容。兵者,国之大事。在决定军事行动时,信昌也不敢嬉笑以对。
“现在是戌末时分,如果我军午初出动、以骑兵绕道突袭的话,一个时辰就可以绕到松尾山后。那时德川军已经疲敝已极,加上织田援军将至,德川军一定会松懈下来,那时我军支队从德川背后突击,一定可以取得战果!”
“如果再有支援军力从正面佯攻,那把握就更大了!”小山田昌行听得面目放光,圆胖的面庞布满笑容,信昌的计策简直就是为武田骑兵量身定制的。除了武田的山岳骑兵,即使上杉家的越后精骑也无法在雨天山道中轻松行进!
“对啊,德川根本不会想到我军会在白昼突袭,这是条良策!”武田信丰也持支持态度。
“但骑兵进攻后,该如何撤退?”昌景虽然对信昌的计策抱以厚望,但他决不会轻率到拿武田宝贵的骑兵战力去冒险。作为赤备统帅的山县清楚知道,武田的山岳骑兵绝对可以胜任这次突袭行动,但长途奔袭又要进行厮杀,战马的体力绝对支持不了撤退时的疾驰。
“可以从水路。”信昌早有打算,武田军为了封锁长筱城,并且为了快速调动军队、运输物资,在围城的期间制作了百多条巨大的木筏,每条木筏除去船夫还可以载乘二十名兵士或五匹战马,信昌计划使用数十条这种巨大的木筏,在丰川靠近德川一带等候,支队如果能够直接突破德川的阵势从陆路回营自然更好,否则就要顺连子河南下,与逆流上迎的船队会合,一旦上了船,没有水军的德川军自然难以奈何。
周密的安排令山县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场信春的身上。
对信昌的计划,马场反复思度也颇为意动,虽然仍然有很大的风险,但战争怎么可能一点风险都不冒?但他还是直指信昌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开云大人,不知你的骑术如何?”
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顿时也想到,如果整个计划的核心向导马术不精,整个奇袭根本无法进行。而武田的骑兵的行进速度,可不是一般的武士所能比拟的,更何况,开云还是个游方僧侣!
但见信昌昂首答道:“请大人放心,如果因为开云的骑术不精而影响进军,在下会立刻剖腹以谢!”
在一旁的山县昌景也颌首证明:“开云的骑术绝对不会比我‘赤备’的儿郎们逊色!”这是自然,饭富一族作为甲斐的武家名门,其少主的骑术怎会逊色!
马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山县昌景,今天昌景的表现太奇怪了!而这个叫开云的和尚也实在令人惊讶,炮术、马术技艺非凡,举止礼仪又大方得体,此刻又贡献出如此精妙的计策,如此出类拔萃的人才,怎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僧侣!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马场下定决心:“好,这次奇袭就照开云大人的意见!雨山十兵卫!”他大声呼喊着部下的名字。
“骑马大将雨山十兵卫家次参见!”应声进帐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却非常精悍的中年武将,他是马场麾下“风”字骑兵中的有名悍将。
“听好,马上召集三百名骑兵,立刻进餐,午初时分出击!”
“乡左卫门!乡左卫门!”山县昌景也大声招呼着随同自己前来的年轻部将。
“广瀬乡左卫门景房参见!”年纪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英俊武者早就在帐外等候了,更才信丰大人的部下青木大人传来德川进军的消息,大家都估计会和德川先打上一帐,都早已穿戴好铠甲在军帐外等候。
“你立刻回营,调集一百赤备,让他立刻进餐,限午初前赶到这里!”
“是!”
武田信丰看到乡左卫门转身疾走出营帐,略微忧心的低声提醒道:
“信春大人,是否要先通知主公……”
“来不及了,”马场信春计算过时间,如果现在去医王寺山本阵请求主命再发兵的话,等支队到达德川后阵时,织田的大军也已经到了,“兵贵神速,我作为笔头家老,有权力便宜行事!”
但,马场信春看着武田信丰微蹙的眉头,忍不住暗叹一声,低头道:“放心吧,待会我会去向主公禀报的。”
说罢,转身向信昌走来,在他的面前盘膝坐下。马场看着信昌那张英气的面庞和坚毅的眼神,一时间恍若看见了另一个天地:在满山遍野黑色甲胄的越后兵士中,自己和可靠的伙伴们追随着信玄公红色的战旗,在纵情地驰骋着……
“……信春大人……”轻声的呼唤将马场唤回尘世,看着信昌那带着二分疑惑、一分好奇充满活力的面庞,马场不由暗自感叹:“……终究还是老了……”
马场正襟端坐,双目直视信昌的眼眸,“开云大人……”他心中轻轻一触,象是想起了什么,但稍微停顿就继续说道,“虽然你已经是山县大人的家臣,但你不远千里将织田铁炮的机密通知我等,又为我军想出绝妙的奇袭之策,你对我武田家的恩德,在下感激不尽!”说着,身体深深前伏拜倒。
“不敢!这是在下应尽的本分!”武田家笔头家老拜倒在自己身前,大出意料之外的信昌一时也乱了手脚,慌忙回礼。
只看得在一旁的武田信丰、小山田昌行目瞪口呆。
但马场信春恍若无觉,直起身体,诚恳地拜托着:“虽然你还没有正式拜领胜赖大人所赐的官职,但此次对德川军的奇袭有关武田家的武运,恳请你能够不要推辞,指挥我军的行动,在下会率领大军从正面吸引德川的注意,配合你们的行动。拜托了!”
这一下,连山县昌景也大感困惑,奇袭的支队虽然只有寥寥四百旗,却是武田家最为精锐的“风”“火”所在,如此宝贵的战力,马场竟然交给一个刚刚投奔武田家的白衣之人!
信昌也犹豫了,他倒不是没有自信,相反,他之所以提出奇袭计划,也包含了要建立个人的武勋的目的,但此刻马场将千斤重任一下压在自己肩上,猜不透信春到底是何含义的信昌可不想接着烫手的芋头。
但,看见白发皑皑的马场诚挚渴望的目光,谦辞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愿效死命!”信昌重重地匍匐拜倒,“开云还有小计,请大人定夺……”
听完信昌的小小计策,在场诸将无不面面相觑。
“……这、这也太过分一些了吧……” 小山田昌行听得瞠目结舌。
“信昌啊,你不怕谦信公怪罪于你吗?”武田信丰似笑非笑,斜睐打趣。
就连一向了解侄子大胆妄为的山县昌景也不禁苦笑摇头。
“但无论如何,这计策,还是可以一试的。只要多迷惑德川一刻,我军的胜算就多了一份!召集随军工匠,立刻准备!”还是马场信春下了决断。
“是,在下一定努力,不会坠了谦信公的威名,这样那位大人可能会略略平息怒气,不与我等小辈计较。”看到诸事皆有定论,信昌又故态复燃,戏谑起来。
“哈哈哈……”众人齐声大笑,有机会摆宿敌一道的机会,在御馆公过势之后,可是寥寥无几的啊!
“那么,一切拜托了!”马场也轻松地低下了头,嘴角边溢出一丝微笑……
……努力吧,饭富家的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