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将本就苍绿的青山衬托得愈加翠艳欲滴,如果是看在京城那群只懂风花雪月的腐朽公卿或是今川末代当主氏真那种柔弱武士眼中,恐怕又会欣喜地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携娈童、召集马屁文人开风花雪月的无聊诗会了。
但在默默飞驰于狭窄泥泞的山道中的武田骑兵们,他们除了暗自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更多的可是自豪、骄傲——为天下无双的武田骑兵而自豪,为身为这无敌兵团中的一员而骄傲!
确实,除了武田的精锐骑兵外,饭富信昌游历了日本全国,也再找不出第二只可以在雨天从崎岖难行的箕原山道中长途奔袭二十多里,去突袭拥有八千精兵的德川大军的精锐!
箕原山道是一条荒废了近七十年的狭小山径,饭富一族在离开甲信之时无意间发现这条隐秘的山道,这些年来饭富一族出入甲信,都是从类似的隐僻山道行进,饭富信昌对这条山道也颇为熟悉,但他还是低估了雨天对这长年荒废的山路的影响。
羊肠小径、崎岖难行这是行走山路的常识,藤草缠绕、泥沼陷蹄,这些都是连绵阴雨到的必然,而突发山洪冲毁道路却是信昌做梦也没预料到的!
看着眼前原本涓细的山涧变成湍急的大河,武田骑兵毫不犹豫纵马跃下,游过齐胸的急流继续前进;被雨水冲垮的山石巨树将山道堵得严严实实,武田的山岳战马在骑士精妙骑术的驾御下,从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呼啸而过……
“这才是武田的军队啊!”当三百风骑、一百赤备一骑不少的集合在箕原山西侧的隐蔽谷地,整队待命时,信昌不由心中感慨。
“全体下马休息一刻时间!”信昌下达命令。
午时出发时和马场大人约好未末时分之前支队会从德川后阵发动突袭,但山道出乎意料的难行耽误了许多时间,此刻距离未末已经剩时无己。可长途跋涉了二十多里山道,人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需要休息回力。若还是不知死活地冲锋,明国古谚:“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纵然是武田精锐也势必全军尽墨。
久经战阵的武田士兵纷纷下马就地休整,将每个人身后鼓鼓囊囊的背囊卸下放在身边,虽然不理解理应轻装奔袭的己军为何要带上如此累赘,但军纪森严的甲军没有一句抱怨,只是默默地执行着主将的命令。
士兵可以休整,饭富信昌可没有这种好福气, “雨山大人、广濑大人,” 他招呼风骑和赤备的领军大将,“我们一起去看看德川的军势吧!”
由于青木信时仅仅是在德川阵地外围就被迫折回,所俘虏的又是被派出警戒的足轻,所以武田军至今尚不清楚德川的布阵形式,从这点上说,敌情未明就贸然出击,信昌此次奇袭可是冒了太大风险。
“这就是连子川啊!”
信昌三人勒马立于箕原山顶,衣带般的连子河从山脚饶过,一路向南蜿蜒,十余间宽的水面分开了火红的武田军势和墨绿的德川军。
“是啊,德川好象畏惧了马场大人的军势,准备死守西岸。”身形精瘦的雨山家次仔细观察着蒙蒙雨雾中隔河对峙的两军,在连子川东岸三四町处小高山脚下列阵的是两千武田军势,稍远一点的半山腰中还驻扎着武田军的本阵,遥远看去,即使不用千里镜也可以辨认出阵中那黑地白字“风”字军旗。
“那是当然,在没有看到风骑之前,家康那只老狐狸怎么敢贸然进兵!”三人中年纪最轻的广濑景房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家康的阵营,“看,离我们不到五里距离的是松尾山,再过去就是弹正山,德川军将主力都放在河滩一侧,正好方便我军从后方突袭!”
信昌缓缓摇了摇头,德川的兵力分布是以松尾、弹正两山为指挥枢纽,重兵分布在山前河滩防线的两端以防止武田军从侧翼包抄,中间部位只配备了少数兵力组成纵深的口袋形,一旦武田军贸然从中央渡河突破,德川军就可以两山为支点组织中央防御,两翼夹击,歼灭过河的武田军。
为了达成这种战略目的,德川在松尾、弹正两山都配置了重兵,如果支队从山下仰攻的话,对作战显然极为不利,一旦突击被山上的守军所阻击,势必会被迅速来援的德川军合围消灭。
“可不可以找出家康本阵的位置?”信昌思索良久,惟有直接攻击家康本阵,才可以打乱敌人的部署,觅得战机。
“很难啊!”雨山家次和广濑景房都面色凝重地摇头,“松尾山上虽然有家康的葵纹军旗,但其折扇马印却是在南侧的弹正山!这个老狐狸,显然是想迷惑我军其本阵位置!”
那只有行险一搏了!信昌对此次奇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早有了多种应对之策,但生性喜欢谋定而后动的他非常讨厌命运掌握在所谓运气的战斗!但战争,可是世间最需要运气的事情了!
他将自己的计划全盘介绍给雨山家次和广濑景房,直听得两人匪夷所思,面面相觑。
“这、这种计策也能成功?”虽然在战斗中也曾使用过各种计策,但如此诡谋却也令雨山觉得太过勉强了。
“……大人,弄不好上杉军会因为你而再度南下的!”相比较而言,年轻的广濑景房却没有太多顾虑,再荒谬的计策,总比愚蠢到直闯敌阵送死好吧!心情轻松之余,广濑甚至开起了这位神秘而又和气的主将的玩笑。
“没关系,如到能够活到谦信公怪罪的时候,我会前往春日山城切腹以谢。”信昌也回复了怪异的笑容,“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先击败眼前的德川军,好好活着吧!驾!”信昌双膝轻夹,轻骑折向山谷。
“……大人,等等我……”广濑景房也呼啸着随后奔驰下去。
“……这两个……”哭笑不得的雨山家次也只得紧跟在年轻人之后,“但……无论如何,能视德川千军之势如无物的,确实是真正的勇士啊……”
松尾山上。德川本阵。墨绿色的葵纹军旗在雨雾中蜷缩不展。
“武田军究竟想做什么?”
阵幕中,年青英俊的德川家少主太郎信康全身甲胄,正不解地指着在迷蒙的雨雾中隔河静峙的武田军,从半个时辰之前,那两千武田军就出现在德川阵前,作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但直到现在也不见任何动作,实在令人非常疑惑。
“可能是敌人的疲兵之计吧。”回答少主疑问的是全权负责德川军左翼指挥答话的是德川家笔头家老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他细心教导着年轻的少主用兵之法,“武田军显然看出,我军从昨天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好好休整,疲惫已极,想找出我军的间隙然后趁势进攻吧。”
“但对面的武田军兵力太少了,才两千军势,即使他们不主动进攻,只要我军过河从两侧夹击,虽然士兵都已经非常疲惫了,但依然可以将武田军轻易歼灭!”德川信康并不认为强大的武田军会如此不智,就是这只军团,三年之前在三方原,几乎灭亡了德川家!虽然最令人敬畏的天下名将武田信玄已殪,但马场信春、山县昌景等重臣名将仍在,武田的智谋绝不会仅此而已!
“少主英明!”酒井忠次欣喜地看着被主公寄以厚望的继承人,年纪虽轻却有如此敏锐的军略天分,周围的家臣也都满面喜悦,“武田就是希望以单薄的兵力迷惑我军,如果我军贸然过河进攻武田军的话……”酒井忠次面色微肃,“服部大人的忍者众回报,在小高山后发现武田军赤备的旗号!”
“赤备!”在座的德川家武将顿时面色一沉。三年前的三方原一役,就是武田家猛将山县昌景率领赤备军团,最先击溃德川的军势,并将主公家康追得几乎无处可逃,差点被迫切腹!
武田军战力惊人,但德川家最畏惧的还是被誉为“武田红衣王牌部队”的赤备骑兵队!
“他们是想引诱伏击?”德川信康虽然没有参加三方原之战,但武田骑兵的可怕战力也早已耳熟能详,如果德川军真的渡河攻击作为诱饵的武田步兵队,一旦被赤备从侧翼冲击,势必败亡!
“不仅如此,忍者还在武田军阵势两翼发现打着‘风’字旗号的武田骑兵队,在探测连子川的水流湍急程度,准备渡河!”另一位负责教导信康的重臣本多作左卫门重次也介绍了武田军的动态,“看来武田是下决心在信长公大军到来之前先与我军交战!“
“可恶啊!”德川信康不禁皱起眉头,“为什么父亲大人执意要求我军充当先头部队到达长筱?原先的军议不是说好和织田军联合进军的吗?”
“主公也是没有办法啊!”本多重次显然了解主君家康的苦处,此次织田三万大军虽然及时来援,但这是家主织田信长“家康殿下是我家重要的盟友”为由,强行压下家中强大的反对声浪而做出的决定,织田家中柴田修理、丹羽山城这些重臣都反对贸然与武田强大的骑兵部队在东海道的平原上展开对决。如果德川家在这次大战中不表现出积极的姿态,一味依靠织田军的力量,不但会引起织田家臣更大的不满,也可能会令喜怒无常、功利至上的信长公认为“德川家毫无用处,只是个累赘”,那么德川家离灭亡也就一步之遥了。
至少,要能抵抗住武田的守轮进攻,才能显出三河武士的价值,不被织田家所小瞧!
德川信康也是个聪慧之人,自然能够领悟本多重次未尽的言外之意,但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好好休息过的德川将士,能够抵挡住武田军的强大攻势吗?
“少主不必忧虑,请看!”酒井忠次看出信康的担心,长身而起,手中的军配指向山下密集的德川军势,德川信康也站起随着家次的指点看去。
“我们所在的松尾山,配备了警卫三百,新发田康忠大人预备队旗本四百;山下沿河岸守备军势从左到右为大久保队、榊原队、石川队、平岩队、鸟居队、内藤队,共计两千三百军势,依靠连子川天险和昨夜修建的营垒守备,武田没有两倍以上的军力,根本无法强渡!再看右侧,”酒井忠次指向南方两里外的弹正山,“主公的本阵由高力清长三百旗本守卫,另有本多忠胜大人的五百骑兵做预备队,山下依次为菅沼队、松平清宗队、松平真乘队、三宅队、大须贺队、小笠原队、户田队,共计三千一百军势,配备上本多忠次的两百国友铁炮,即使武田骑兵也难以突破!中路两山之间是我军营寨,由松平信一、本多信俊、松平忠次、本多广孝等七百旗本固守,如此则构成了鹤翼之阵,根本不畏惧武田军强攻!此外,两翼还有渡边守纲大人的三百骑兵游击护卫,即使武田倾全力来攻,我军也能轻易支持一天以上,而且计算时间,信长公的援军即将赶到,何惧武田!”
酒井忠次一席指点,豪气万千,虽然发鬓斑白,却依然虎虎生威,直听得信康和众将意气激昂、战意沸腾。
正当德川信康准备继续请教之时,阵幕外一名近侍小跑进来跪地禀报:“启禀少主,我军后侧发现旗号不明的骑兵,数目约在三百左右!”
德川信康惊疑不定地望向酒井忠次,“会是武田军吗?”
“若是准备奇袭的敌军的话,数目太少了,而且时机也不对,”酒井忠次不大相信会武田军会仅仅出动两三百骑在白昼突袭,而且此时对岸的武田阵势毫无动静,“应该是织田家的先头部队吧!”
仅靠猜测是无法弄清军情真相的,德川信康一行来到阵幕后方,察看不断迫近的骑兵虚实。虽然还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酒井忠次依然命令作为预备队的四百旗本进入战斗准备。
蒙蒙的雨雾中,隆隆的动地声不断迫近,临近的弹正山家康本阵也一阵骚动,骑兵队开始在半山腰集结起来,而两山间德川大营也从河岸一线抽调回兵力防守后方营寨。
不明虚实的骑兵继续向松尾山奔来,信康也派出背负“五”字靠旗的使番去查看来骑。但使番刚刚冲下山脚,离松尾山不过五六町距离的骑兵队已经清晰地出现在山顶信康等人的眼中。
“怎么可能!是上杉军!”
做梦也没想到的情景令德川众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三百黑盔黑甲的汹汹骑兵排成锋矢之形,黑地靠旗上白色竹雀家徽,正是名震天下的越后骑兵!
而在锋矢尖端的数面白底黑“毘”字大旗的护卫中,当先一骑黑棉僧服,头裹白绫,跨着黑马,携着十字矛,状若天人!
“连谦信公也出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连老谋深算的酒井忠次也觉得整个天地被瞬间颠覆,只是圆瞪着双眼,喃喃呓语: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