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酉时,便听门外有噼里啪啦炮声响起,听着倒也热闹。接连的炮声在冷寂的冬夜中散开,驱走点点寒意,带来丝丝喜气。炮声停歇间,我只闻到有缕缕火药味道飘进屋来。
深深闻上几口,倒见美盼轻笑了笑。我见了,忙开口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姐可是笑了。若是对我再这样哭丧着脸,倒叫我也不敢在这儿待了。”
见我笑她,美盼只执起帕子轻拭下面,这才淡淡笑着说:“见你方才模样,连这火药味道竟也闻得如此痴迷,莫不是饿得傻了连甚么物事能吃都不记得了。若是饿了,只管去外头寻些吃食来用。他们鬼一般的避着我,倒也不能让你饿了去。”
“这话又何曾说起”听了她话,开口劝解道:“若非你心中有气,只管拿他们撒火,他们倒恨不得菩萨般的将你供着。只恐将你这王衙内府中的新姨娘惹了去,讨不了好。”
“将我送入衙内府中,不过是想攀些权势罢了。方才将炮放了,明日便要出门。往后死活不再是这家里的了。”美盼边说边从炕上站起身来,而后又将我拉起,口中再道:“又怎会管我过得快活不快活”说至此处,美盼凄惨一笑,拉着我继续向门口走去“罢罢罢,今日难得你来送我,许是你我处的最后一晚,不说这丧气的话了。我带你出去寻些吃食,横竖不能让你饿死在我家。”
听她这样一说,我腹内传来“咕噜”一声饿响,倒也甚是配合。美盼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又咯咯笑了起来。
见她终于肯笑了些,我只朝她嗔骂道:“坏娘们儿,总爱看我丢丑,若非我今日在你面前丢了许多的丑,你怕是忘了如何笑了罢。”
与她边说边笑间,已走到门口处。不曾伸手开门,门倒被人从外面推开。仔细一看,原是寄春那使女一手托着红木托盘,上放着几样清粥小菜。清粥冒着白气,小菜看着诱人。寄春怯怯地站在我与美盼面前,不敢开口,红肿着眼睛,只呆立着。
见寄春来了,我忙向美盼笑道:“可说这使女是个伶俐的,不用你吩咐下去,她便将吃食送来。你看不惯她,好歹也别对她使粗。日后若是进了王衙内的府,横竖还有用她的时候。她这般伶俐的人儿,照应起你来,总不叫你受了别人的欺负。”
说罢,侧身拉着美盼回到屋里桌边坐下,给寄春让了条儿道。寄春见了,小心走进屋来,又将门关上。待她将托盘放在桌上,才小心开口道:“婢子见巧倩姐姐今日来的早,直到酉时也没用过吃食,必是有些饿了,便取了些粥来,还请巧倩姐姐快些用下。姨娘……姨娘若是不饿,好歹陪着巧倩姐姐用些。巧倩姐姐远来是客,若是失了招待的礼数,终是有些不妥。”
寄春边小心地说着,边偷偷打量着美盼的脸色。她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些,美盼倒也不曾发怒。许是听了我的劝,觉得寄春可怜,美盼只朝寄春摆摆手,不耐的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莫要我看了你,心中愈加烦闷,连白粥也吃不下了。”
见美盼肯吃饭了,寄春神色变得激动起来。忙不住的点头道:“婢子这就出去,若是吃食不够,巧倩姐姐只管去寻婢子,婢子就在门外候着”
寄春兴奋之下,连脚步都比方才轻快几分。我站起身来,将托盘中的吃食取出摆在桌上。又拿起一双竹筷强塞进美盼手中,催促道:“快些吃罢,寄春一个小小人儿将这些吃食送来不易,你若是再不承情,我可要怪你不是了。”
催促完了,美盼只点点头,左手慢慢端起青瓷小碗,右手执着竹筷夹起小菜来配着粥用。见她终是肯吃饭了,我才放下心来,也端起粥碗,同她一起吃饭。
我是真的饿了,故而觉得这简单的清粥小菜吃起来也甚是美味。吃饭间,我又想着法子逗她说话。许是见我来送她一趟不易,美盼也与我说了好些话。这样的情景,颇似从前我与她在赵府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想着过了今晚后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我心中倒无端难受起来。
慢慢吃过了饭,我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放在托盘中就要去寻寄春将这些物事收拾了。还未走上几步,美盼忽而伸手将我拉住,抬头对我笑道:“莫急,且将这物事放下,明日自会有人来收拾。你我多日不见,且陪我再说会子话。今晚一过,明日我进了王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说这话时,美盼脸上带着柔美而又哀伤的笑。油灯昏黄的光似在她侧脸上蒙了一层纱,杏目波光流转间带着点点哀怨。皱着眉头抿着嘴,耳上挂着的白珠耳坠微微颤动着,映出淡淡的光泽。
我见了她这模样,心却像被锤了一般猛烈跳动起来,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骂着自己多心,我稳稳心神,而后放下手中托盘,强向她笑道:“不去便就不去,今晚就只管陪着你罢,若是明日有人来收拾,我也不用跑这一趟,倒也怪累人的。”
见我不走,她松开了手,又呆呆地坐在凳上发呆。我看着她,心中叹气,忽想起一事,忙将她自凳中拉起,坐到炕上。
美盼也不挣扎,定定被我按到炕上坐好。我见她无神的坐着,也不管她,只自怀中掏出贺惜华赠的银镯,拉起她左手,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与她戴上镯子,又拿起她左手晃了晃,只对她笑道:“小娘子特意嘱咐我带来的,只吩咐我与你戴上。你与她好歹有些主仆的情分,她终究还是念着你的。那****阿娘去府中替你赎身,娘子嘴上虽不说甚,府里人都能看出,她终是不太高兴。自你不在府中了,府里的使女厮儿们都念着你,你性子虽是泼了些,待人却是极好的。就连刘大娘与李三娘那般平素最爱碎嘴放刁的婆子,也时常念着你的好。只说一天少了你这张利嘴的骂,浑身竟也舒爽不得,莫不有些可笑。”
抬起左手腕子,美盼木木地盯着那银亮精巧的镯子,伸出右手抚上镯上纹路,慢慢摩擦着。淡淡笑着问道:“真是如你所说那般?我还以为我平日里对他们挖苦的多了,众人心中对我都是厌恶,只盼着我早些走呢。”
“你这话说的可没良心”我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眉间轻轻一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红锦缎裹着的木盒放到她面前。锦缎上用金线绣着戏水的鸳鸯,金色的鸳鸯与亮色的银边互闪着光,煞是好看。
将木盒打开,一对碧色银边的玉石兰花耳坠现了出来。我跪在美盼身侧,将她耳上原戴着的白珠耳坠卸了下来放好。又捏起一只耳坠,慢慢戴到她左耳上,笑着说:“我原想着你要出门,只去城中的首饰铺子买些物事送了你,也免得你埋怨我是个财奴的性子,送你出门时竟是两手空空,枉做姐妹一场。府中的人知道了,都来找我,要与我凑些钱一齐买了礼送你,也拦不得。好歹凑了些散碎银两,也有三四两之多。初十那日早起去了城中最有名的【锁香阁】与你挑了这耳饰,看看怎样?”
话说完,我已将两只耳坠与她戴好,又跳下炕去,将梳妆桌上铜镜捧到她面前,让她仔细照着。
借着朦胧暗黄的光,美盼伸手抚上耳坠,而后将眼闭了,滚动几下眼珠。方才睁开双目,自炕上下来,将我强按到梳妆桌前坐好,又将铜镜摆好正对着我。伸手解开我束髻的带子,执起桌上暗褐色的桃木梳,沾些水仙头油。慢慢替我梳着发。
古代女子及笄或嫁人后,都要将头上的发梳成各式发髻,不再做少女模样。这巧倩虽已及笄,却还未曾出嫁,因在赵府做了使女,往日也是扮作使女打扮,不曾梳成各式髻子。
我坐在凳上对着铜镜,看着镜中美盼细细替我理着长发。差不多时,又将我头上油发拧成一股,集结头上,层层盘叠,其状如螺。
她一双巧手,与我梳了个单螺的髻子。这发髻配着巧倩还算清秀的脸,也还好看。待她将髻定好,又伸手自首饰盒中取了那“何郎”赠与她的乌木簪子,插在我头上。而后细摸着簪,口中轻道:“我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他了,留这物来也是无用。你且替我将这物事收着,若是见着他,只说我不曾将他负了,这便够了。”
正说着,滴滴热泪砸在我的脸上衣上,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我忙伸手握住她右手,使劲捏着,口中急道:“你若这样想他,日后见了他只管自己去说,横竖我是不愿说这话。你若还想见他,那就好生过着日子。我瞧二郎君也是个有能耐的,日后……日后二郎君若是发达了,替你撑腰,又怎会怕小小一个王衙内。”
此刻我不能将赵匡胤日后会做皇帝之事告与她知晓,只我说出,她也不信,还将我看做疯子一般。若是赵匡胤做了皇帝,好歹与她有些情分,断不会将她放下不管。因此我将这话说出,只想着能劝她些,不要做了傻事。
听我说话,美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用力将我手掰开。许是用劲过大,她纤细白皙的右手上留下几道红印。伸手抚上我头上的髻子,哭着笑骂我道:“好个呆傻的娘们,竟想些可笑的事,还当我会去寻死,也不睁眼看看,我可是那样的人?王府内有大把的银子,畏人的权势,成群的仆人,我又怎会去死?想你是累了,快些睡下吧,明日还要早起。”
美盼说完,不等我答话,招了寄春前来收拾了碗筷等物事,又亲自取了热汤与我净面梳洗。待熄了油灯躺在炕上,我借着透过木窗的丝丝光亮,在黑暗中看向她模糊的轮廓,口中轻声问道:“明早卯时送你出门,可是这样?”
棉被之下,她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狠狠地捏了下,轻轻回了声:“是”。
许是心里有事,我一夜间睡的并不安稳,隐约觉得似被魇住了般动弹不了,想醒却又不能。直到卯时二刻寄春前来敲门,我才自梦中惊醒,流了一身的汗。
自梦中惊醒,美盼却不在炕上。枕边放着一只杏黄底,翠绿枝,紫红花朵青白苞的荷包。花枝边上一只粉蝶扑在枝头,蝶舞翩翩之下好不热闹。一支乌木簪压在荷包之上,黑色的簪身散着水仙的清香。
不知怎么,眼中却留下泪来。忙拿起炕头的锦帕擦了擦,却似擦不尽般的越流越多。落在黄土地上,砸起细细尘埃。门外寄春还在使力敲门,口中催促道:“姨娘,姨娘,婢子可否进来?时辰快到了,衙内府的使女厮儿就要来接了。”
匆匆再抹了把泪,忙穿了衣裳去开门。开了门,寄春正端着铜盆在门外候着。天气还冷,站的久了,寄春冻得厉害,细细的打着颤。见我前来开门,寄春笑着问道:“巧倩姐姐起了,姨娘可起来了?婢子已将热汤备下了,快叫姨娘用了罢。”
我却不理她,只拿着那荷包与簪子就往外跑。向外跑时,只听寄春疑惑却又惊恐的声音传来:“姨娘怎不屋内?巧倩姐姐要去哪里?”
喘着气跑到院中,因吸了好些凉气,停下来后不住的弯腰咳嗽着。时辰还早,邻里的宾客不曾上门,只吴四一家在院中忙活着。见我不做梳洗,不理发髻,衣着散乱,气喘吁吁的站在院中。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儿颇是怪异。
环顾院中,见美盼不在,抬脚还要往外跑。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布袄的婆子跑进院来,抖着声朝吴四一家道:“方大娘,你家……你家大姐在屋后的树上吊死啦!”
“轰”脑中似有东西炸开一般没了意识,只顾抬脚向屋后跑着。失了意识跑到吴家屋后,只见屋后槐树旁围了不少的人。
使力挤过众人堆,抬头往上一看。散着白雾的清晨中,美盼一身鲜红的嫁衣吊在树上。耳上碧绿的耳坠轻轻晃动,腕上银色的镯子灿灿发亮。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着,发丝掠过她青紫的面庞。圆睁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再没了往日的光彩。隐约露出一截舌尖,仿佛还能听到她平日里嗔骂人时的模样。
见她这样死的恐怖模样,我却丝毫不觉得怕了。只呆呆地站在树下看着,回忆起我俩初时见面的样子。
远处隐约有吹打的喜乐声传来,许是王衙内派来迎亲的人到了。只是在此刻听了,这该是为美盼送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