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地站在清晨的凉雾中留着泪,手中的乌木簪越握越紧,直到簪尖将掌心刺疼。抬头看着美盼的尸首挂在树上飘飘荡荡,脸上却含泪露出痴痴的笑。温热的泪随着面上抖动的肌肉流进嘴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哭,是为美盼这悲惨的命,亦或者是怕将来的自己也是这般下场。
耳旁传来各式的人声,吵杂却又听不清。一股劲道传来,将我撞倒在地。跌坐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是吴四一家人自屋内赶来。吴二郎跑在最前,心急之下将我撞到在地,竟也顾不得了。
坐在地上冷冷看着吴大郎取来一旁印着美盼鞋印的木凳,吴四壮着胆子踩上凳子,将美盼已经发僵的尸首抱了下来。吴四将美盼放在地上,吴二郎便扑了上去,嚎啕大哭起来。
见吴二郎哭得这样伤心,吴四连同吴大郎一起也变得难过起来。吴四虽不出声,黝黑老面上却也流下纵横的泪。吴大郎生得是个男儿,年岁大些了家里人也不许他随意流泪。纵是这般,好歹他也长了些人心,见美盼这样凄惨的死了,也抽抽搭搭的哽咽起来。
我自地上爬起身,环顾四周只见方大娘那婆子不住的往身后的人群里躲。许是知道是自己逼死了亲生女,见了美盼此刻狰狞的面恐心里怕得慌,直拧着头不敢看地上美盼一眼。
心中气不过,我将乌木簪与荷包放到衣中收好,又将双手拍拍干净,径直走至方大娘身侧,双手拽着她衣襟,怒声道:“大娘做何站在此处,美盼死相虽是有些骇人,但连我这与她只有几年情分的人都不觉怕,心中只觉得她可怜的很。大娘却是自小将她养大,为何不敢上前去看看她?”
听我骂完,方大娘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只一味地向后躲去,口中哆哆嗦嗦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姐只顾这样吊死,王衙内面前可要我怎么交待。王衙内先与的五十两银子我也花了好些,他若要我还了去,将我卖了也是不够。”
竟在此时,王大娘顾的也不是美盼的死活,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自王衙内那处得的卖女的五十两银子。我心中怒气更大之下更用劲拉着她。
只是这巧倩本就体弱,加之年纪又小,未做多少粗活锻炼过,手劲力气自是不能与这做了许多农活的方大娘一般比较。拉不动方大娘之下,她只闭着眼睛反手一推,我便跌坐在地上。
见我丢丑,周围传来不少的窃笑声。我抬眼看去,只见人群中不少年纪与方大娘一般年纪的妇人都掩着嘴偷偷笑着,有些人眼中还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在说着“这般自不量力,闹出这样的笑话,当真是活该”。
周围人的嘴脸越发变得可笑,心中却更是悲凉起来。想在这世间,终是无情的人多些。若是与己无关,倒巴不得别人狠狠地出丑,为自己添些笑料。免费看场好戏,既得了乐子,又看低了别人,也算是件美事。
“大姐为何坐在地上,天还冷着,快些起来,若是生了病,又该如何是好?”兀自伤心间,忽听一熟悉的声音响起,接着便被人自地上扶了起来。
“阿乐,你怎会来此?”转头一看,原是赵府的厮儿阿乐蹲下身来将我扶起。阿乐今日穿了件新做灰布袄子,头上的两分发髻也比往日梳的整洁些。在美盼家这地方碰上赵府的人,心中更是觉得亲切了。一时倒也忘了再说什么,只木木地站着。
看了我会儿,阿乐却笑了起来,搀着我向那槐树方向走去,只笑道:“今日是美盼大姐大喜的日子,巧倩大姐倒哭得好生伤心。若是美盼大姐见了,只得嗔你一顿。好歹将你这多情的泪珠儿收收,大喜的日子,哭成泪人儿一样,双眼也肿的似核桃一般,越发丑了。”
打趣了我会子,阿乐继续道:“今日不到寅时,娘子便起身吩咐了二郎君,要他带些喜气的物事来送美盼大姐出门。怎说美盼大姐也是府里的老人,生得伶俐,干活讨巧不说,娘子也是喜欢的紧。若是不来个人送送,倒显得娘子里不会做人了。大姐且瞧”阿乐说完,将右手提起,一串包着红纸的物事现在我的眼前。
又听他道:“寅时一刻我与二郎君骑马出了府就往这处赶。天还黑着,也顾不得路上险了。只想着快些赶来,定要在卯时前到了这处,才不误了美盼大姐出门的时辰。”
左右环顾之下,我却未见赵二郎的身影。刚想开口问问,阿安却不走了。不知情下,一头撞在阿安身上。刚想开口询问,便听阿安右手中的喜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却张的老大。
过了会子,阿安才将嘴闭上。转头看向我,眼中含着泪,似从梦中惊醒一般迷迷茫茫。我见了他这般吃惊模样,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开口沉声道:“美盼……美盼她昨夜就在这树上吊死了”。
阿安听完,身子一软,将要摔在地上。我忙伸手将他扶住,心中着急,怕他出个好歹,口中不住道:“好小子,快些起来。好歹是个男儿,莫要这般无用。出门在外的,丢了赵府的脸面。”
也不听劝,阿安只在我搀扶下嚎啕大哭道:“好我的美盼大姐,你怎就这般命苦。我只想着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特向娘子央了假来送你,可怎就没见你最后一面你便走了。”
阿安哭得好生伤心,方才停下哭声的吴二郎见了,也随着阿安一齐哭了起来。二人一齐围在美盼的尸首旁哭着,声音颇大之下围观众人一齐看向这处,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手足无措间,只听有朗朗脚步声响起。而后过来一人将我手中阿安接过,开口训斥道:“快些闭嘴,哪里还有男儿的样子,便是三哥那般软糯的性子,也未有你一样哭得这般厉害。若是再不住嘴,回府你赏你十棍。往后再不带你出府,也免得你将人丢到外头去。”
听是赵二郎的声音,抬头一看,果真是他。许是来送美盼,他今日也着了身新衣。茶褐色的织锦袄子,绣着竹叶式的纹;深棕色的绸缎裤子,配着大提样的花。一头密发梳的十分整洁,端正在头上挽了髻,用白玉的簪子定着。因与他离得近了,初生晨光的照耀下,还可见他脸上细密的绒毛。
被赵二郎这样一唬,阿安好歹住了嘴,只小心翼翼地抽噎着,终是安静了些。见赵二郎来了,方大娘那妇人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赵二郎欠身行了礼,而后急切地说着:“赵衙内竟也来了,要你见了这场面,实在失礼,实在失礼的很。”
方大娘欠身说话间,赵二郎只皱着眉头打断她道:“今日阿娘吩咐我来送送美盼,谁知她竟……不说这话了,快些将美盼抬进屋去吧。我方才在路上见了王衙内府中的婆子与厮儿,想迎亲的人该要到了,先想个对策出来才好”。
赵弘殷官虽不大,但赵二郎这官宦人家的子弟说起话来终是比我小小一个使女来的有分量。听了赵二郎的吩咐,方大娘忙点了头,捂着眼睛挪到美盼身侧,朝吴四骂道:“你这傻汉子,还愣着做何?还不快行衙内的吩咐,将大姐的尸首抬到屋里去。若是再放到这里,要叫人笑掉大牙不成?”
朝吴四骂完,方大娘欠着身子朝赵二郎赔笑道:“今日这样冷的天,衙内骑马来一趟终是辛苦,且随我回屋坐着,炕还烧得热。若是王衙内找上门来,衙内好歹帮衬着点,终是与大姐有些情分。”
赵二郎也不看她,只向前走着,口中只问道:“阿娘素来爱美盼的紧,我也将她姊妹一般看待。此番美盼死了,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过错。”
方大娘听了,脚下一顿,险些将自己绊倒。而后掏出衣中帕子轻拭下额头,再陪笑道:“谁知大姐竟这样想不开,嫁入王衙内府中又怎会委屈了她。王官人四品刺史,多少人想去巴结未必还成,王衙内看上她,可是天大的福分。”
“哦?可是这样?”赵二郎停下脚步,尾音上扬,转头看向方大娘。方大娘见了,忙噤住了声,有些讪讪的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