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贺惜华房中取了跌打药与银镯子,我便要出门回房去了。与贺惜华欠身问候过,和玲将我送到门口,伸手将门拉开,口中送道:“姐姐且慢些走,身上带着些伤,还请加些小心。”
慢慢走到门外,朝和玲谢道:“多谢妹妹关心,这便走了。快些将门关上,外边风大。小娘子还在榻上倚着,若是吹风受了冻,却是巧倩的不是了。”
和玲听了,轻点下头,而后将门关上,进屋去了。我手中拿着跌打药瓶,怀中揣着白银镯子,低头向后院房间走去。走了会子,正要跨过院中隔门进到后院,忽听有铿锵脚步传来。心中想着必是有人要过,忙从路旁让开,与人让条道来。只恐撞到人身上,连着自己皮肉也要受苦。
低头在一旁站了会儿,脚步越来越近。想着来人将要过去,也就耐着性子等着。脚步越来越近,到了我面前,却是没了声响。心中疑惑间,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赵二郎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端端立着。
他既是府中郎君,我怀中又揣着他吩咐贺小娘子赠与我的跌打药,此刻若再不与他行礼问话,到显得我小家子气了些,不识礼数。这般想着,在心中思量了好些会儿,又琢磨着若是依这巧倩的性情该说些何话,才开口谢道:“婢子方才自小娘子那处过来,小娘子已将跌打药赠与婢子,婢子谢过二郎君。”
见我谢他,赵二郎倒也不曾扭捏,只替赵三郎歉道:“白日里我与三哥在园中玩耍,三哥年岁尚小,控不住力道,误伤了你,你莫要在意。大人出身军营,战场之上免不了的刀剑之事。这药是大人着人亲配下的,治起这跌打损伤来倒也灵验。你好生用药,若是不够,再来向我讨些,横竖不会在这方面将你亏了去。”
我心中闻言,自是有些感激,史书上只说赵匡胤为人处事间多有豪侠风范,从这小事看来,真也不是假的。感激之下,忙开口向他谢道:“二郎君且安心,婢子实无大碍,将这跌打之药用上几日,即可恢复。”
我说完话,他点点头,微笑了下。见他再无事吩咐,我欠身辞了就走。背着他行了不到十步,只听他在背后对我道:“你若去送美盼,好歹劝着她些,我与那城北王衙内倒也有过几面之缘。他人品虽不贵重,仗着王公的权势时常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终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你与美盼陪着大姐的时日久了,大姐不在后,我也将你与美盼看做亲生姊妹一般。此番美盼入王府为妾,阿娘嘴上虽不说甚,心里到底也不爽快。大人虽在营中有些职务,终是与四品中州刺史比不得的……”
说完这些,赵二郎便没了声响,只叹出一口气来,化在冷冷雪夜中,伴着漫天纷飞的大雪,落进泥中,掩在雪下,教人再不知晓。有些事情,心中虽是不愿,自身无力之下也是毫无办法。赵二郎这叹息中包含何意,我好歹也能猜出些来。
此刻的赵二郎,还未建立日后那番功业,只是洛阳一小小军官赵弘殷之子。既是千里的良驹,未有开眼的伯乐;纵是天生的皇命,却如困海的蛟龙。男儿壮志未酬的抱负,全都化在那声叹息中,随风散去。
心中掂量了好些下,将心一横,我背对着赵二郎,小心开口道:“世人向来轻女子,美盼纵有翻天的心,也只得认个下贱的命,终是与世间男子不同。二郎君生是顶天的男儿,胸有立地的抱负,身怀建功的拳脚,通晓诸子的文墨。纵是现下郎君权势比不得四品中州刺史王公,也不过是一朝之事。美盼被方大娘卖入王府为妾,也不过是方大娘那粗妇想要依附权势使得伎俩。通天的权势,敌国的银财,世人哪个不想,哪个不羡。方大娘为求富贵,做些卖女的勾当,倒也无可厚非。且这世间,向来便是以强者为尊,若是美盼投生到户好人家中,也不曾有这般命数了。”
我话说完,偷偷转头看向赵二郎,只见他此刻昂首看向天际,任雪落到发间衣上也不曾拂了去。许是见我看他,赵二郎回过神儿来,任雪继续飘在他身,只笑着训斥我道:“你这使女病了一场,倒也伶俐了不少,说起话来,不曾失了道理。只是今日这话,若是被他人听了去,只管进府衙堂中告你个谋逆的大罪,你被杀头不说,倒还要我府中众人无辜受了牵连。今日这话,日后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只管行你使女的本分,想些其他,又有何用处。”
见他虽是训我,却也不甚严厉,我便知晓他定不是迂腐之人。心中了然之下,只欠身认错道:“婢子方才听二郎君说起美盼,心中难过之下便似猪油蒙心一般胡言乱语起来,只为美盼有些不平罢了。二郎君生得大度,定然不会放在心上。”
“既是胡言乱语,我又怎会当真?”赵二郎抬脚向他屋子方向走去“你与美盼情深,我无故提起她来叫你伤心,却是我的不是。伤心之下,你定也累了,还是好生回房歇下,将伤养好,十四那日才好送美盼出门。”
话音刚落,赵二郎转过院角,人也不见了踪影。在雪中只走了会儿,便觉倦意袭来。看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打了个哈欠,加快了脚步回房去了。
在房中床上坐着,取了热汤拧了巾子敷在今日摔着的那块儿肉上。待淤血好歹化了些,又自小瓷瓶中取了跌打药涂上,抹着药将那肉揉了揉,这才有些好受了。躺在床上,想着些无用的事情,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之间也是无梦。
自初四到十四这十日间,我心中记挂着美盼,做起活来无精打采,倒也落了不少的埋怨。所幸这十日间赵府活计不多,也未曾闯下大祸。
十四日一早不到寅时三刻便起了身,天还黑着。匆匆取了温汤净了面,又换了身新做的粉紫袄子,配着青碧的裙子。散开头上已有些散乱的发髻,抹了茉莉的头油重新梳了髻子。又细细扑了粉,画了眉,抹了胭脂点了唇。看着天色将要亮了,这才起身去了管家房中告假。
同管家告过假,已是卯时二刻了,天色也已约莫亮了。自赵府偏门出来,街上还是冷清清的,不见太多人影。四处环顾了下,一个上了些年纪,穿着粗布袄的老汉赶着辆马车过来。谈妥了价钱,上了车。在摇摇晃晃的车中坐着,想着今日见了美盼说些何话才不叫她伤心,时间过得倒也快。
到了美盼家门口,与赶车的老汉付了铜子儿,那老汉便唱着歌走了,倒也快活。于这乱世中逍遥着过些日子,若是有钱,打些酒喝,欢欢喜喜醉上一场;若是无钱,勒着腰带过些时日,挣得钱来,快快活活买些肉吃,总不失了对生活的期盼。
美盼明日便要出门,今日到了她家门口,也与从前不一样了。不消说那门上挂着的红绸绣花,朱纱灯笼。便连老旧斑驳的木门上贴着的精巧喜字,门外两侧粘着的一对欢喜红联也映着美盼家里的喜庆。
刚走到门口处,眼尖的吴二郎便跑了出来。许是早得了吩咐,吴二郎匆匆跑至我身侧,朝我唱了个喏,口中惊喜迎道:“巧倩大姐可是来了,昨日二郎得了大姐吩咐,只你进门,便将你迎到她房中去。大姐若是无事,快随二郎来吧。”
听了吴二郎的话,不愿美盼多等,我朝吴二郎笑道:“既是美盼吩咐下的,劳烦二郎带路,我这便去房中寻美盼。”待我说完,吴二郎侧着身子朝我道:“巧倩大姐请。”
我随吴二郎去寻美盼间,院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多是美盼家附近住着的邻里前来贺喜。此番美盼进王府做妾,虽没有八抬大轿,正府入门这般正妻的待遇,但好歹也算是嫁入官宦人家,也叫一众平民百姓钦羡不已。若是讨得王衙内欢心,好过的日子还在后头。美盼若是发达,家里的人有些权势不说,连带着邻里的人地位也高了些。倒真是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看着前来贺喜的人脸上堆着笑得脸,无端觉得可笑的很。看众人在院中笑得正欢,又想着美盼日后以泪洗面过着日子,心里终究还是难受起来。
吴二郎领我到了美盼门前,只将门轻敲了下,便有一个年龄小些的使女前来将门开开。小使女开门将我让了进去,吴二郎便离了这处到前院忙活去了。我进了门,只见美盼呆呆地坐在炕上,瘦了不少,消瘦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的憔悴。
心中有些心疼,只走到她炕边坐下,拉着她手嗔她道:“这才几日不见,怎就瘦成这样,好歹明日也要出门,这般丑的模样,要人见了还不耻笑了去?”
听了嗔骂,美盼呆呆木木也没反应。只扯着面皮对我道:“若是生得丑些也好,还能嫁与平常人为妇,总比在那幽暗不见天日的衙内府中似年般度日好上百倍。”
见她这般丧气的模样,我也没了办法,只得岔开话题,不再说这话惹她伤心。想法逗她说话间,瞥见一旁站着的小侍女,生得眉清目秀的,倒也伶俐。便开口问道:“这是哪儿的使女?看着讨巧的很。”
美盼还是不答,有些失望之下小使女自己开了口:“婢子是少郎君年前自牙婆手中买下的使女,名唤寄春。少郎君差人将婢子送了过来,只吩咐婢子好生照顾姨娘,若是姨娘瘦了,婢子回了府中且得一顿好打。姐姐好歹帮着婢子劝劝姨娘,要姨娘吃些喝些,姨娘半根头发也比婢子这贱命来的金贵。”
许是见美盼瘦成这样回府还要受罚,这唤作寄春的使女嘤嘤抽泣起来。见寄春哭得可怜,我劝美盼道:“好歹用些吃食,何苦作践了自己。她这样小的年纪,为难她又有何意?娘子待府中人甚好,寄春心中的苦,你我定是体会不得。”
见我替她说话,寄春哭得更是伤心。抽泣声更大间,只见美盼跳下床来,狠狠地朝寄春脸上扇了一下。还要再打时,我忙上前将她拉住。口中不住道:“不吃便就不吃,无端打她来又有何意。她一个小小使女,如何又能左右王衙内的心思。”
我不说还好,说起这话,美盼竟也落下泪来。只见她一双美目落下两行清泪,右手纤指点向左侧人儿,恶狠狠口中骂道:“你这娘儿装成这般可怜模样讨些什么同情?那****王衙内将你送来,不过要你监视于我,只怕我跑了去,他一百两银子落了空。我本不愿理你,你倒越发的放肆起来?哪个要你在巧倩面前诉苦,我不愿承你的情,你倒还作起脸来?你也不看看你这肮脏下作的坯子是配还是不配?城北王府出来的人,有哪个是干净的?不过是仗着王兴那贼汉子是个四品官,成日里的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王衙内只管用一百两银子将我买去,倒还要我整日笑着脸迎着,世间竟有这样的道理?你若识相,趁早滚得远些,免得我还未进府去,只看了王府中的人越发觉得恶心。”
美盼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伏在我肩上不住的落泪喘气。我只觉得肩头热热一片,被她的泪水浸的湿了。见美盼气成这样,寄春被唬的不敢再哭,只坐在地上抽噎看着美盼。
见寄春不再哭了,我忙向她使个眼色,要她出去。倒也是个机灵的人儿,寄春看了,忙匆匆退了出去。
见寄春走了,我将美盼扶到炕上坐定,又自一旁炕桌上拿起一方帕子,只替她拭去面上泪痕,安慰她道:“你心里再不爽快,何苦要与那小小使女置气。她倒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妈,只落到牙婆手中被人买去做了使女。怕是衙内府中人都知道你这未过门的姨娘是个泼辣难缠的性子。她背后若是有人照着,又怎会被派出府来照看你?平日里只怕你瘦了,回府还要受罚,可不是个难做的差事。”
听了我的话,美盼也不做声,只靠在我肩头轻轻抽噎着,半响不曾开口。我知晓她此时好歹有些平静下来,也不说话,只陪她坐着,直至到了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