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着嘴忍着疼到了娘子房门口,轻声叩响了门。吹风等了会儿,名唤琼英的使女上前来轻声将门开开。见我回来了,琼英十分高兴,哈着气迎我道:“巧倩姐姐可回来了。”
我正要开口说话,娘子温润的声音自屋里传来,只问道:“琼英,这般冷的天,我方才准备睡了,何人竟会此时来。”
听娘子问话,我与琼英相视一笑。琼英闪身将我让进正烧着炭火的暖屋中去。而后将门关上,阻隔住屋外十分大的风雪才轻笑着回话道:“可是巧了,不是别人,正是巧倩姐姐回来了。娘子方才还在念叨美盼姐姐,此番巧倩姐姐回来了,美盼姐姐也定在府中了。”
“哦?”屋中红木座屏浅浮雕的屏风后传来娘子略微惊喜的声音。红木座上镂空雕着精巧的图案,屏风当间嵌刻着幅怒放的红梅。红梅鲜艳的开着,似是娘子此刻的心情一般愉悦。
娘子此刻惊喜的反应终是叫我心中欢喜不起来。美盼在府中的人缘这样好,今日方大娘却要拿了银子将她赎回家去,只等着十五那日送入王衙内府中为妾。若是府中众人知晓美盼再不能回府,且要伤心一阵儿。
我思索间,只听娘子问我道:“既回来了,好歹回屋好生歇歇再来。我又无事吩咐于你,何必这样急着见我?”
见娘子问话,我瘫着脸忍着疼绕过屏风去见娘子。方才娘子许是睡下了,此刻只着着内衫坐在梳妆桌前,琼英正使着一把羊角梳与娘子打理发髻。
不知怎么开口,我沉默了阵子,待琼华将一只碧绿通透的簪子插在娘子乌黑的髻上,我方才开口回道:“婢子今日与美盼亲身阿娘方大娘一同回到府来。只因……只因美盼十五那日就要嫁到四品中州刺史官人之子王衙内府中为妾。方大娘今日特带了银子来,要与美盼赎身。”
我话说完,娘子与琼华二人俱是愣了愣。色泽透黄,血丝为纹的羊角梳自琼华微黑的掌中掉下,发出一声闷响。惊得二人回过神儿来,琼华低着头,不言不语。娘子转过头去对着桌上铜镜,抚着头上鬓发轻声道:“可是这样?美盼在府中待了三年,终是到了嫁人的年纪。”
伺候着娘子梳了髻,净了面,上了妆,换了袄,我与琼华搀着娘子一齐到了赵府前院堂中。待我三人到了堂中,方大娘正在下首椅中坐着。
许是未曾见过杜四娘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美艳妇人,方大娘此刻竟有些呆了。讷讷地坐在椅中搓手,不曾开口说出一个字来。
见方大娘这般局促模样,娘子倒是掏出衣中锦帕掩唇笑出了声,而后又朝一旁站着伺候的琼英吩咐道:“你倒也无礼,大娘在堂中坐了许久,怎连热茶都不曾奉上一杯,越发没了规矩。”
得了训斥,琼英红着面皮向堂后走去,方大娘忙摆手道:“娘子莫要嗔小娘子,是我自己不渴,不与小娘子想干。”
听方大娘替琼英开脱,娘子也不回话。只笑着问道:“方才我听巧倩说了,大娘今日来是要替美盼赎身?”
见娘子问话,方大娘忙起身连声回道:“娘子说的正是,几月前我想着大姐年岁到了,只央了邻里的媒婆子朱七娘替大姐寻户好人家,横竖先将大姐嫁了去。娘子也知大姐生得泼辣,若是再耽搁下去,我这做娘的且要一番担忧。许是大姐跟着娘子久了,承了活菩萨的福,竟被城北的王衙内看了去,只教我将她送入府中做了妾。王衙内娘子不能生养,许了我若是大姐生了男,便将家业尽数交与大姐手上。这般天大的福气,我从前又何曾敢想。”
方大娘说罢,偷偷抬眼打量着娘子。娘子听了,仅是笑笑。而后又朝一旁琼华吩咐道:“去将管家请了来,只叫他带上美盼入府的契即可。”
琼华去寻管家间,琼英已将热茶端来。方大娘落了座,琼英奉了茶。娘子又与方大娘寒暄了好些话,直至琼华与管家一齐进到堂中来。
管家将美盼入府的契交给娘子,娘子展开后看了会儿,又递给方大娘道:“三年前美盼入府时只与管家做了活契,拢共给了你家十两银子。美盼人生的讨巧,我喜欢得紧。你给五两银子便罢,剩下的只当我做个礼送美盼出门。好歹在府中待了这么久,我当成女儿一般看着。”
少给五两银子,方大娘心中说不出的喜。面露笑意,起身朝娘子作揖,口中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姐说的不假,娘子当真是尊菩萨,对大姐这样好。大姐日后若是发达,定不要忘了娘子天大的恩惠才好。”
听了奉承的话,我只在心里暗笑了笑,等着娘子继续说话。娘子听了这话,倒也无甚反应,只淡淡地道朝方大娘辞道:“今日起的早了,方才又受了些风,头有些疼,想先回房歇下。大娘若是无事,我只招呼着几个使女厮儿陪你在府中转转,好歹来了一趟,可不能这样就走了。”
话外之意,伶俐些的人都该知晓。方大娘终也不傻,只从座上起身,掏出五两银子递给管家。待管家将美盼的卖身契给了她,方大娘将这印着红泥写着墨字的薄纸放入怀中收好。方才笑着说:“娘子美意,我本该承下,只是大姐十五就要出门,我今日来时还想着趁着早儿在城中转转。在那铺子里替大姐买些缎子,做了新衣裳与她穿。大姐虽进王府做小,倒也不能太过寒酸,教人小瞧了去。”
娘子招手,一旁琼华忙将她扶起。见娘子起身,方大娘欠身道:“若是娘子再无吩咐,我这便走了。”娘子听了,掩唇轻咳了声,才吩咐赵强道:“阿乐那厮儿今日无事,只吩咐他陪方大娘在城中好生转转,将大娘送上车了才许回来。”
赵强听了,朝方大娘唱了歌喏,请道:“大娘。”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连声道谢后,方大娘随赵强出去了。鹅毛的雪在空中飘着,熊熊的火在盆里着烧着。方大娘与赵强在堂前院中走着,纷飞的雪掩了二人的身,终是见不得了。
送走了方大娘,琼华也扶着娘子回房休息去了。堂中留我一人无事可做之下,便抬脚向后院房中走去。
慢慢走至回廊处,被摔着的那块肉越发疼了。见四处无人,刚想抬手去揉揉,不知厮儿阿喜与使女采苓从何处冒了出来。二人只看着我,却不说话。
被这二人这般一吓,我心中受惊,伸手便向胸口拍去。谁想动作大间正牵上了那摔着的肉,只疼的我脸色煞白,龇起牙来,露出一张可笑的丑脸。
见我神色不对,采苓开口怯怯问道:“巧倩姐姐这是怎了?脸色何故这样难看。若是哪里难受了,快些对阿喜说出,要他去请郎中开些药来,万不可强忍着不说。”
我虽摔了一跤,但也无甚大碍。到底不是王公小姐那般金贵的身子,又何故将方才跌跤那事说出,无端讨人可怜。因而只强忍着疼将面目变得寻常些,又朝面前二人开口问道:“我且好着,你俩无须在意。寒冬天里,不在房中窝着烤火,死命鬼般站在这廊中吓我做何?”
见我不愿说,阿喜只盯着我看,眼变得有些红了,却不开口。见不得他这窝囊的样儿,我开口骂道:“好小子,有事直说便是了,何故要在我面前做这般嘴脸。大过年间,吊丧着一张丑脸,也不怕将府里的喜气冲跑了去。你若再不说,我只管要管家来瞧你这丑模样。赏你一顿皮肉的苦,好歹长些记性。”
我骂完,阿喜还是不言不语的站着。不想与他多耗了心思,扭头便要走了。采芩见了,忙拉住我,央求我道:“好姐姐,你就饶他这回吧。今日方大娘进府将美盼姐姐赎回之事,府中人都已知晓。阿喜素来喜欢美盼姐姐的紧,心中有些不舍罢了。我与他来找你,只为向你讨些情况。原本只当美盼姐姐回家过了年去,今日就该同你一齐回来了。不曾想自此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采芩说至此处,再没有说了下去。我看她激动着神色,红着脸,又悄悄地扭过头去抹泪。心中叹了口气,只安慰二人道:“快些将这哭丧的脸收收,美盼她嫁与王衙内做妾也是好事。我过几日向娘子讨了假,十四那日去她家送她出门,一并将你们的意思告与她知晓。美盼性子虽是泼辣,倒也是个重情的。若是知道你们的好,心里记挂着,日后在王府过得好了,接你们过去聚聚,也不枉了相识一场。”
二人听了这些,心中有些安慰,面色也不难看了。我见二人不再伤心,又要抬脚往屋里走去。走了没几步,阿喜终是开口问道:“巧倩大姐,美盼大姐嫁与王衙内当真会过得好吗?”
停住脚,心中只苦涩地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般种种,皆是美盼的命数。命定了如此,挣扎又有何用。若非是命,我又怎会因一场车祸便来到这一千年前的世上。孤立无助时,与美盼有了姐妹的情谊。若非是命,美盼怎会在短短几日间就要嫁与她人为妾。从此不见欢歌语,夜夜悲泣到天明。”
背对着二人无奈望天苦笑了会儿,终是低下头来。手垂在裙边,深呼口气,淡淡地道:“这是自然,做个官宦人家的姨娘,横竖是小小一个伺候人的使女比不得的。”
回了屋子关上门,又将铜盆中的炭火烧得旺些。退了袄子去了鞋,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少了美盼的屋子,终是暖不起来。在床上躺了许久,却也冻得不能入睡。
起身来披上袄子,坐在炭火盆前烤火发呆。看着蓝红色的焰火在盆中堆着的黑炭上面跳动,心里却是一片迷茫。美盼说这巧倩是个孤儿,几年前被赵匡婷带入府中做了使女。如今赵匡婷已死,美盼又嫁与她人为妇,往后我在赵府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伸手拿起火钳子将盆中的炭火拨了拨,火势更旺间,身子越发的冷。只想着若是没人来赎,定是要一直陪着杜四娘了。待赵匡胤定了天下,尊杜四娘成了太后,便得入宫为婢,伺候昭宪太后直至薨逝。凭着资历,在皇宫中当个老人,一年好歹领上些钱,倒也不算艰难。若是得闲,教训下新进的宫婢,只管大冬天的用凉水浇着,平素里看不顺了使力掐着。
想至此处,忽想起电视里容嬷嬷那张狰狞而又可笑的脸,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却是模糊了眼。心中悲起,难以自抑,颗颗的泪滴在火红的炭上,只听细微声响,泪便蒸发掉了,终是不留一点痕迹。
心中又埋怨自己何时竟也这样没用,竟为这种小事哭了出来。将泪擦干,又想着或许命好,赵匡胤登位后杜四娘为我讨个恩典,将我嫁与朝中官员为妻。虽是素未谋面,却也比于宫中老死一生要来的好。
不曾谋面又如何?现代也有许多先结婚再恋爱的例子。这样想着,好歹好受了些,心中也不似方才一般苦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我竟坐在炭盆旁抱膝睡了。若不是阿安来叫,怕是要一觉睡到明早。
阿安将我唤起,只说贺小娘子有事要吩咐于我,要我去她房中,便匆匆走了。阿安走后,我心中疑惑。我虽在府中为使女已有半年,可与贺惜华相处时日却不算多。贺小娘子起居,多由开封贺府随嫁过来的使女和玲照应。
虽是疑惑,却也不敢怠慢。我匆匆取了些热汤洗漱了下,又向脸上扑了些粉,盖住鱼泡似的肿眼。灭了炭火,匆匆出门去寻贺惜华了。
出了门,才觉天快黑了,约莫已是申时初了,方大娘此刻定也到家了。又想起美盼来,心中有些难受了。
来到贺惜华房门前,轻敲了门,使女和玲上前与我开门,问声好后将我迎进门去。
进了屋子,倒也暖和。贺惜华正披着披风躺在暖榻上做些针线功夫。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绣布,笑问道:“怎才来?快些过来坐下烤火,外面到底冷的厉害。”
我走过去,欠身回道:“婢子方才有事儿耽搁,故而误了些功夫。不知小娘子要婢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我呆站着不动,贺惜华倒也不甚在意。只轻笑笑,又将身上披风拢紧。和玲见了,忙上前去将她扶起,又在她腰下塞了个棉垫,让她懒懒地靠在墙上。
贺惜华又向和玲使了眼色,和玲点头后向床边桌上走去。我只呆站着不动,也不曾主动开口。
和玲过来后,手中拿着一只银镯子,递入贺惜华手中。贺惜华纤手拿着镯子,放在面前打量了会儿,而后递给我道:“且将这镯子拿去送与美盼当个礼,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我虽嫁与二郎时日不长,终是与她有些主仆的情谊。我倒想着还能与她再处几年,没承想她这样快便要嫁与她人为妾。”贺惜华说完,长叹一声,许是有些不舍,亦或是声惋惜。
我接过镯子,仔细打量着。成色上好的银,雕着栩栩如生的纹;磨得精亮的环,闪着灿灿逼人的光。我知这是贺惜华的一番心意,也不好推拒。只将银镯子收入怀中,谢道:“小娘子放心,婢子去送美盼那日,定会将这物事来历向她说明。美盼若是知晓娘子这样爱她,心中定会高兴。”
“那便是好”贺惜华轻轻笑道。忽又想起一事,她轻唤一声:“和玲”。和玲听了,走向榻边桌上。拿起一青瓷红塞小瓶,走了过来。
和玲将手中小瓶递入我手,贺惜华在一旁解释道:“白日里二郎送了这瓶来,只说里头装着跌打的药酒,要我一并送你拿去。二郎告与我知晓,今日他与三哥玩耍之时误伤了你,你莫要在意。且将这药带回房中擦了,若是无用,只管叫府中厮儿请个郎中看看,横竖不能瞒着不说,自己干受着。”
我将冰冷的瓷瓶握在手中,透骨的寒意变得淡了。抬头看向贺小娘子,心中只觉有丝丝暖意升起,只将手中剔透的瓷瓶温的热了。心中想着赵府众人多数心是善的,往后没了美盼的日子应不会太难。这般想着,欠身向贺惜华谢了句:“婢子谢过二郎君与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