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初嫁
马车颠颠簸簸,哥哥的马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若隐若现,布木布泰掀开帘子,再看一眼这安静美丽的草原,和那草地上奔跑的骏马。
敖包里时而有笑语传出,放牧的蒙古阿妹正在扬着鞭子高歌,太阳暖暖的照着,布木布泰的眼睛湿润了,这美丽的一切,都要与自己久久的分离了。
她是贵族的女儿,她的命运注定只是政治里的某条盘桓曲折的链条,维系在自己的家乡和那遥远的金国女真之间。
但是,她是不怨的。如果,我的下嫁可以换来蒙古的安定昌盛,这,又有什么不可?
彼时,她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少女,豆蔻年华,娇嫩的肌肤,灵动的双眼,还有,那轻启的朱唇。
彼时,他却已是三十四岁的成熟男子,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在战争和政治的鸿波里,艰辛打拼。
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吧,那一年,姑姑的婚礼,她见过这男子的。
一切都是例行公式,热闹繁杂的婚礼,涌动的人群,吵嚷的盛宴,还有自己淡然的脸。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不过是使命,从一诞生就注定的责任,容不得半点惊喜,那颗本应该跳跃舞蹈的心,竟过早的岑寂了。
她看着他在人群里应酬,端着酒杯一杯一杯豪饮;她看他仰起脸大笑时那沉醉的脸,看他抬手间男人特有的硬朗;他看她朝自己这边看来,然后微笑,低头。
这将是她的男人,唯一的,但她却只算是他的女人,没有唯一。
夜深了,人散了,灯熄了。他睡在自己身边,身体散发着潮热气息,她屏息,除了安静的接受一切,她毫无所措。
白日的时光,她开始去熟悉这个将承载自己一生的地方,好多的妃子,好多的丫环,好多的兄弟姐妹,好多的嫂嫂弟媳……一如蒙古老家的热闹,却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倍受宠爱的小小女儿,她现在是——一个妻子。
还好,还有姑姑,还有从小就跟随自己的苏麻喇姑。他们一起嬉戏,一起去骑马打猎,一起和同族的兄弟姐妹们玩的热闹开怀,一起读书,一起学习满文。
当然,她本就是个有自我的人,即使是一个人,也是快乐自足的。
丈夫很忙,新婚的甜蜜很快被繁杂的政务冲淡,她习惯了他在半夜回来,也习惯了偶尔的彻夜等待。
大汗在宁远之战中被炮火击中,回来后病情逐日加重,她跟着众姊妹去探望,看大汗紧皱的眉头,和日渐消瘦的脸。金国要取大明,蒙古亦要复兴,布木布泰知道,大汗的一生就是写照,为了梦想和雄心付出一生,他们,注定不能只惦念着傍晚的炊烟和牧归的牛羊。
几个月的光景,大汉还是死了,带着遗憾。汗位暂空,丧事后的宫廷却更加忙碌。每个人的脚步都形色匆匆,她躲在窗子里看,风云变幻,她还只是天真的少妇,不知道这场戏究竟有多重。
代善为了短暂的爱情而被淘汰出局,阿敏不过是大汗的侄子,而莽古尔泰则因为一刀斩下自己嫉妒心重的母亲的头颅而成为众人心中的魔王,最有资格最受大汗宠爱的只剩下多尔衮了。
但是,遗言并未说清,一切都不过是后人股掌间的玩物。代善的两个儿子自知没有争权的资格,却不甘心汗位就此落入与自己不和的多尔衮手中,目光瞄准沉默在一旁的皇太极。
但布木布泰知道,丈夫的沉默不过是在等待各方相争,直到最佳时机出线才会真正出手,不过,既然有人乐意助自己登上汗位,皇太极何不顺水推舟,权且当那个别人眼中的傀儡,自己心中的主子。
最没有希望的皇太极胜出,在百官及亲属的朝拜下威然的登上宝座,布木布泰在那一刻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男人,现在是一国之主,自己,现在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女人。
布木布泰为夫君庆贺,她举着酒杯,满眼的尊敬与顺从,却还是没有一丝的爱意。她赞他,不是一个小女子对自己麻雀变凤凰的欣喜,而是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蒙古民族一个燃起的希望。
美酒,佳肴,歌舞,留连。她看着丈夫浓醉的眼,看他喃喃间说出的蜜语甜言,却还是端正的坐着,一杯一杯,他有意爱怜,她不是不懂,只是,早已没有那份激情。
酒入愁肠,相似万千,泪洒罗裙,媚眼朦胧。
所谓的幸福,不过是梦至酣然,自己的千呼万唤和那总也看不清的脸。
入宫多年,她已经习惯,习惯没有幻想,习惯没有自己,习惯牵绊在心头的,总是那本不属于一个女子的家国之忧。
所谓爱情
海兰珠要来了,姐姐要来了。
她有些欣喜,但是又有些担忧,姐姐是娇憨的小女人,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令他愁肠百转,如今嫁到这遥远的地方,而且与自己共侍一夫,这于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熟悉的大红色,熟悉的典礼,熟悉的吵嚷,还有两个无比熟悉的人,在自己的面前盟誓跪拜,结为夫妻。
布木布泰急急的去为姐姐置办东西,还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自己多年的经验,姐姐握她的手,泪珠落下,胜过千言万语。
只是,她的担忧有些多余了。姐姐很幸福,皇太极很宠她,她偶尔去姐姐那里闲聊,可以看出姐姐日渐丰腴滋润的脸庞,以及摇曳在她眉宇间的幸福。
布木布泰很安慰,她不嫉妒,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姐姐,他们之间若能举案齐眉,郎浓妾浓,岂不是蒙古的福祉?
她淡淡的推窗,看大雪一夜间覆盖所有,出门踏雪,她远远看见姐姐在丈夫的搀扶下,慢慢前行,脚印留下深深两行,不时还传来姐姐的娇嗔和丈夫的笑声。
布木布泰裹紧了风衣,踏着风雪,一个坚强的女人,不论道路如何艰险,都是可以自己独自走过的。
崇德元年,皇太极发出诏令,要在后宫加封一后四妃。
布木布泰不吱声,依旧在房间里研读经典,写写心得。苏麻喇姑将热茶沏来,示意她应该去争取一下,自己进宫多年,已经为皇帝诞下三女一男,而且多年来一直支持夫君工作,紧急时刻也不少出谋划策,如今,这后宫要排出个一二三四来,倒是要去看看的。
布木布泰搁下手中的笔,只淡淡说:“不过是个称呼,自己强大了,还在乎别人把你摆在那里?”
结果出来,姑姑为后,四妃中姐姐排第一,自己排最后,封庄妃。
庄妃?布木布泰冷笑,她不是没有希望,只是,她知道结果必然如此,何必去拿了自己的尊严换取所谓的名号。
深夜,无眠。她想起自己至进宫来的点点滴滴,她想起自己的强势和聪明,她想起丈夫偶尔失望的脸,她想起那些她总不愿意留下的泪。
满腔的热血,全化作母爱,化作东北的茫茫大雪,冬至春离。
那日,丈夫来与他说,多尔衮病了,你代我去照料他几日。
她点头,换了衣服,淡妆匀抹,来到多尔衮府中。
确实病得不轻,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更加虚脱了,面色苍白,说话已是没有力气。庄妃不禁一阵心疼,从仕女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下去,满目怜惜的看着病床上的多尔衮。
多尔衮满心感激,对嫂子的贴心很是感动。抬眼又看见布木布泰眼里的怜惜,笑说:“嫂嫂何苦为我伤心?”布木布泰答:“本就是一家兄弟,看你得病,怎能不伤心?”
多尔衮再笑:“早闻嫂嫂是大方得体,为人处事倒不像个女子,今日接触,果见不凡。”
布木布泰亦笑了,起身将药碗放在桌上,开始打量房间里的布设和书籍,不时拿出几本翻翻。
多尔衮兀自看着,是个美女,而且脱俗,怎生大哥不喜欢他。
一连几日,布木布泰日日前来探望,两人的关系逐渐熟络。多尔衮经常说些政治上的事情,以及攻打大明的种种艰难。这不过是多尔衮多日不曾见到同族兄弟,但又抛不下国事的抱怨,却不料布木布泰听完后不仅再次从其他各种角度给他分析问题,还提出解决方案。
多尔衮心下大惊,这个嫂子,不是一般妇人。
病好了,两人的走动却仍旧不减,两人一起喝茶畅谈,每逢酣处,不禁捧腹大笑。
布木布泰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她不再日日难眠了,但是夜里仍旧多梦,那夜,她惊吓醒来,再不能入睡,她梦见自己千呼万唤,那张不曾看清的脸,竟是多尔衮!
不,她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而且他们是叔嫂,这个,断然是不能的。
但是,情思已生,再难压制。还好,还好她是有分寸而且足够决绝的女人,不能有的事是决不能奢望的。
她不再去多尔衮那里了,多尔衮偶尔来看,她也只是淡淡的应答,那日,多尔衮走到门口,却说:“嫂嫂,人不能控制的东西,情字当属第一。我怜惜嫂嫂,你是个好女人,足够坚强足够勇敢,你的生命,注定不会如此惨然的。”
布木布泰眼泪落下,只答:“一个好女人的幸福,是任何男人给不起的。”
多尔衮走了,清冷的房间,失意的庄妃。
就在伤痛稍稍消减的时候,姐姐病逝的消息传来,她急急的奔去,一如当年姐姐新婚时自己的焦灼。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看到姐姐已经失去体温的身子,泪如雨下。
丈夫前来宽慰,庄妃起身,抽噎着离去。
不要再停留了,姐姐已去,丈夫前所未有的悲伤,她不想再停留,两个人的悲伤,会将理智湮没,而且,她也心有不甘啊,自己美貌才德兼具,却得不到丈夫的爱,再坚强的女人也是渴望被爱的呀。
她的所有怀念,悄悄藏起。她的哀怨,也全部斩断。她知道丈夫日日追思姐姐,他知道丈夫每每经过姐姐的墓地都要去痛哭一场,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将不再有爱情。秋风乍起,落叶飞舞,盘旋着,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坚强前行
大清和明朝的战火更加糜烂,山海关数攻不下,大明汉官俘了一批有一批,皇太极一律以礼相待,只要肯效忠大清,绝对重用。
但是,大牢里的那个洪承畴却死活不屈。皇太极不想失了这个人才,问身旁的范文程:“洪大人喜欢什么?”答:“女人。”
挑选了美艳的侍女,却一个个败兴而归,皇太极长吁短叹,庄妃站出来:“我去吧。”皇太极打量了下这个并不受自己宠爱的女人,点头允许。
庄妃换下华贵服装,着了侍女的粗布衣服,连脸上的妆也一并抹掉,又命侍女熬了上等参汤,装进酒壶里,带着去了。
庄妃并不着急劝降:“洪大人,素闻你的才识气节,今日得见,倍感荣幸。大人不愿归附我国,我们陛下也不想再为难,但我不想英雄如此便去了。遂带了毒酒来,算是与你送行。”
洪承畴见这侍女生的脱俗俊雅,言语间也有一股不一样的风格,接过毒酒,一口喝下。但酒入愁肠,却不是往日的激烈,反而温润甘美。洪承畴反问:“这不是酒?”
庄妃笑意灿然:“多日不食的人怎么能喝酒?这是参汤。”
继而晓之以理,将大明之昏腐以及对百姓的残害言明,又讲了一番所谓大丈夫的真正所在等道理。洪承畴已经意识到这个来的绝不是简单的侍女,庄妃并不隐瞒,不错,我是庄妃。
坚硬如钢铁的洪大人,面对这个非凡的大清妃子,终于溃败。
庄妃胜利归来,皇太极大加褒奖,言语里全是称赞,但,始终没有爱怜。
清军眼看就要入关了,皇太极却突然暴病身亡。
摆在眼前的就是立储大事,国不可一日无主,而且,现在是关键时刻。
这次,庄妃已经不再是十多年的小福晋了,她是国主的妻子,是儿子的额娘。
皇太极的大儿子和多尔衮势均力敌,各不相让,连白、黄的正、镶四旗也严重对立,朝廷内也分成立皇子和弟弟接位两大门派,为了扩大势力,对峙双方纷纷串连、游说、盟舍、劝进,庄妃看得真切,这是时机,大清的时机,蒙古的时机,亦是自己的时机。
她奔波着,与各部大臣商议,同时小心翼翼的接触豪格、多尔衮。
多尔衮看到庄妃的忙碌,心底的爱怜再次升起,自己是多功的王,他却不过是过世国主不受宠的妃子,又扯个小孩子,她的处境之难,他记在心里,她的劳碌忧思,他看在眼里。他知道她来时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她知道要让一个好强的女人就此低头是多么的残忍。
当众大臣吵成一团,黄白双方僵持不下,豪格犹豫不决时,多尔衮决定折中处理,他站出来,说:“皇位本应传给皇子,合适人选是三皇子福临,而皇子年纪尚幼,不能处理政事,这样就设两个摄政王大臣,一个关内一个关外,等到大清入关,皇子年长,再从长计议。”
内乱平息,这是让对峙双方都不至于太窝囊又不至于太张扬的做法。庄妃成了年轻的太后,内心终于平息。
但是,她的代价,是下嫁多尔衮。
她虽不是汉族女子,但是却深谙一女不嫁二夫的道理,但,命运使然,她只得乖乖的走,不能反抗吗?可以,但是,结果难料,她不是普通女子,付不起这代价。
还是嫁了,她第二次做新娘,坐在轿子里,虽然那边是曾经爱过的男人,但往事如风,多年的磨砺,她已经将那份情愫深藏,再见不得阳光。
流泪的红烛,晃眼的喜字,她静坐床边,看着曾经熟悉的男子,泪洒心头,却难见哀愁。多尔衮浅笑着进来,说:“你可安心了。”安心?他要给的,不过是个安心。
依旧平淡如水的日子,她忙着教导小儿,严厉的近乎苛刻。不是心狠,而是她深知在这个皇宫里,想要稳坐在那张龙椅上,并非易事。
但是,多尔衮却变了。她知道他偷偷的穿着自做的黄袍,甚至将御器偷了来用,她看到他在铜镜前徘徊迟缓的脚步,她看他眼里越烧越烈的火焰,看他膨胀的欲望逐渐将自己烧毁。
豪格死了,共同辅政的济尔哈朗数次被贬。多尔衮的欲火仍旧不灭,将年轻的太后逼得几近窒息。
孝庄忍着,她知道多尔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儒雅亲王,亦不再是满眼爱怜的对自己说我懂得的痴傻男子。现在,他是被权力的欲望烧浑了的恶魔,她不强求,也不劝言,她看着他将宫殿盖得豪华富丽仿似皇宫的翻版,看着他数次出言不逊,对福临的教育置之不理。
孝庄只是不停的给他加封称号,只要他不废帝夺位,她都可以,安静的看着,任他折腾。
天朗气清,多尔衮出猎,不幸身亡。
孝庄痛在心里,她知道,他的悲剧,有自己的牵引。
福临还是大了,他不喜欢自己强势而有些专断的母亲,他只敬她,远远地,无关痛痒的敬着。
孝庄并不过多干涉他的政务,只在必要的时候给与必要的建议和引导。可是,她容忍不了儿子想要再度废后,置自己母亲的民族于不顾,她亦容忍不了堂堂一国之君要与自己的兄弟争一个已婚女人。
孝庄是专断了,她是有私心了,但是,这不过还是为了家国安定。福临不懂,他与母亲负气,近乎疯狂的宠爱着董鄂妃。而那个被孝庄硬推上后位却得不到皇帝宠爱的小皇后竟也将自己的不幸归在了婆婆身上。
孝庄依旧忍着,他不想皇帝为了后院失火而耽误国事,他也不想家族的耻辱成为大臣甚至全国百姓的八卦谈资。
董鄂妃因病去世,福临思郁成疾,半年后得天花驾崩。
可怜的女人,她送走了自己的两个丈夫,现在竟又送走了自己的儿子。他携着小孙子的手,跟着他一起上朝,但是,当大臣让她垂帘听政的要求提出,她断然拒绝。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破了大清的规矩,外戚的强大,势必引起宫廷的暴乱,她不贪恋权力,她只要家国安定。
她耐心的教导着自己的小孙子,教他如何在这个朝廷里处事,教他怎样区别对待堂下的大臣,教他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应该强硬决不妥协,她教他仁爱,亦将自己此生余下的爱倾注在孙子身上。
她亲临三朝,历经四帝,她目睹三次皇位之争,她眼看着大清一步步崛起,并给这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埋下康乾盛世的种子。
太皇太后病重,康熙衣不解带,贴身侍奉30多天,太后死后,更是将其尸体一直停留在宫中。
她走了,死后并未跟丈夫合葬。她没有丈夫,只有这个家,这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