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文博大精深,玄妙至极,作为语文老师我深表欣慰。”史来穆的脸上浮出笑来,“只要变一种说法,给人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
“那是,多重宇宙中的平行世界,听起来就比做梦要高端大气上档次。”吴语继续贫嘴。
“平行世界、梦境世界,随便我们怎么称呼它,都万变不离其宗,它们是同一个意思。”史来穆点头说道。,“齐呓之所以能取到颜料,可以理解为用她的画笔在另一个世界里蘸过了。”
“这隔空取物的水准……”吴语现在觉得,梦画师也不是轻松的角色,得有真正意义上的两把刷子,才能闯天下。
“叫隔空取物,也不准确。”
“还不准?”吴语本来以为每次贫嘴都能说到点子上,“你不是说不管叫啥名称都没事儿么?”
史来穆在左手上迅速形成了一个圆圆的泡泡。
“看这儿。”他像是在演示教具,“如果你把这个泡泡扎破。”
“那你会很痛!”吴语抢白。
他得到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吴老板。”史来穆严肃地说,“如果是平时,我任你开玩笑也没关系。但是现在,时间很紧了。齐呓能送你来到这梦里没错,但依她的能力,也不过只能让你昏睡一个小时。如果不抓紧时间——”
“她是怎么送我来到这儿的?你能解释不?”吴语得寸进尺。
但他很清楚,也许走出了这个梦境,就看不到史来穆了。
那时的他还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去么?
“我只能回答你两个问题。”史来穆继续让泡泡维持在手中,“看你选择哪两个。”
“服了您……”吴语败下阵来,“先说说颜料那事儿。”
“很简单。”史来穆继续指着泡泡,“从我们这儿到另一个空间,中间其实有那么一段距离,我们一般叫它空气。但它并不是一无所有,甚至连空气这个词,都是有所特指的。”
“这我知道!”吴语又发挥了他对书本的记忆功能,“文言里就有这词儿。道教里叫元气、清气啥的。”
“当然,也可以写作‘空炁’,就是上面一个无多一点儿下面四点底那个字。”史来穆就差没拿块小黑板放在面前直接授课,“苏轼也曾经在炼丹相关的文章中提到过这个词。说起炼丹,你应该能想到些别的?”
“说对喽!我一直觉得古人应该在炼丹的时候发现了点儿什么——”既然是做梦,口无遮拦地讲出自己曾经的猜想,便顺理成章。他终于敢说出来,当着无人之境,当着并非人类的人民教师,吐露出不知对错的回答。
猜想早在他读书时就形成了。
那时他还是受尽了排挤的白发少年,每天在学校里闷头读点书,将疑问和大胆的揣测都呈现在小本子上。小本子是用线圈装订的,揣在口袋里。
与所有怀抱着梦想和秘密的少年一样,这种小本子终究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而发现的人通常是班里最得宠的。
“看看哎!白毛儿也想研究宇宙奥秘!”他现在还记得那些嘲笑的声音。
“啧啧,他真敢写!”
“念念!写啥了?”
“‘如果我们在宇宙中一点都不孤独,空气也不会是现在的空气’——这他妈是文青啊!”
“再看这条:‘炼丹术既然能当作化学的启蒙,也许道士们的飞升就已经掌握了穿越宇宙虫洞的秘密’。笑死人了好么!”
“哈哈哈哈!”
“……”
你们笑吧,吴语那时想,习惯了。
现在轮到他,笑得坦然,笑得整台公交车都在颤抖。
“我一直觉得,炼丹是化学,也是调配异世界原料的方法,炼丹炼金都是。如果齐呓蘸取的是所谓‘空气’中那些发光的东西,从而画出特异的光芒,就不奇怪了。”
漫画《火凤燎原》里说,笑有出头天。
他有必要继续笑。
因为史来穆也对他笑了。
“你在梦里尤其敢说。”史来穆像参透了一些东西,意料之内地对他继续点头。
“我就说能行!”吴语伸手说,“来到这儿之前,齐呓让我自己找答案去。你就继续告诉我得了。走走走,醒来之后我请你吃冰淇淋,要多少买多少。“
史来穆依旧坐着,车载空调将两侧的玻璃熏得一片模糊:
“这仍然是庞贝的梦,你找她问问吧。”
“可她压根儿不在公交车上。”吴语环顾四周,生物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
“出去看看吧,象征意义也好,愿望满足也罢,潜意识总会去熟悉的地方。她一般在哪里能找到你,就会在哪里栖身。”史来穆指着车窗外。
吴语心领神会。他不用顺着手指的方向去看,就能知道那地方是自己的书店。即使在梦里,书店的卷闸门还是常开的,大概是庞贝不太喜欢关门拒客的时候。
“你……还活着么?”他问道。
他多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下一秒,他已经站在了敞开的卷闸门口。他的头一点也不晕,脚也不发软。就像是无数次做梦,双腿沉得像灌了铅,想逃离一个可怕的地方或是继续奔走,却发现根本不需要走。当然,在这种时刻,想停留也成为了奢侈品。
这一刻他突然知道,阿米特的瞬移并不是难题,只是因为它也是梦里的生物。
对啊,只有在梦里,才能擦除所有的痕迹,快得就像视线的移动,且永远不能让别人捉摸透行动的方向。
“你在我店里干啥?”他还没进门便问。庞贝靠在书架旁,鬓角的头发一晃一晃。
“我在等你来啊。”她手里拿着那本手帐,“等你找答案来着。”
“我刚才知道答案了啊。”吴语对她说,“阿米特只能住在梦里,所以除非来一场猛烈的爆炸,永远合上它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才能彻底消灭它。”
“然后,我也走不了了。”庞贝无奈地笑,“但是在这里,你的书店始终开着门,我可以一直看书,也很好。”
“哎呀,你怎么能呆这儿嘛!”吴语这时候成了劝诫中二少女离开幻想乡的人生导师,“不能一辈子沉溺梦境啊,你是咋教学生的?”
“我不觉得自己会出得去……”庞贝指着手帐,“我被困住了。”
手帐里夹着一张纸,正是吴语在现实世界里见到过的那张。他凑近了看,上面写着看不懂的古奥文字。
庞贝在梦里的语气缓和很多,也许是心情好了起来。她讲着那张纸的来历,那是在父母的书桌上看到的。当时她开始失眠,看着自己的书架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她那研究历史的父亲毕竟还是疼爱女儿,让她找点和专业没关系的东西看,说不定可以催眠。
她找到这张纸,揉皱了扔在旁边,并不像是有用处的东西。本来打算丢弃,但拿在手里会莫名地感到安心。
“你才不会在这儿觉得安心呢!看看你的睡相就知道了。”吴语决定对她使出更加有杀伤力的语言攻击。年轻的lo娘最讨厌别人批评仪态问题,虽然她平时也没在乎过。
“你见过?没见过别瞎说。”庞贝果然有炸毛的倾向。
“怎么会没见过,我来的时候你睡得死沉死沉。”
“不信。”庞贝一口咬定。
“不仅死沉,面目还狰狞得很哎——哎哟哟你掐我干啥?做梦被掐也是会痛的!放手!放手!”
庞贝这才松开手,脸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其实我没想着你会拉我过来,只是有一次做梦,见到你和史来穆都在。”她慢慢地说,“我讨厌没完没了地做恶梦。”
“所以你想把那个梦里的怪物给干掉?”吴语问道,“那怪物对我说,‘杀了我’。”
“嗯,那是我说的。它不想走,我觉得你们能干掉它。阿米特总是没完没了地吃,吃不饱的时候,我就会被强行卷入昏睡中,然后来到这儿。军训的时候,我傍晚就能睡得着,现在白天也会打瞌睡。”
“那你还不如直接趁醒着告诉我们呢!”
“可是你不觉得荒谬么?”庞贝居然反问道,“自己的同事和熟识的书店老板,居然有斩妖除魔的能力,这很荒唐啊!”
“那你现在怎么信了……”
“做梦!”庞贝也不知是真回答还是纯粹为了顶撞吴语。“我以为它走了,我就能回来了嘛!谁知道在这儿过得还挺安逸。”
“得了吧!别装了!”吴语直接点破,“庞老师啊!你这死鸭子嘴硬的毛病得改改了,分明就是自己走不出去,说句拜托帮个忙会死么?”
他根本没有给庞贝解释的时间,抓着她的手腕就往店外拖。背后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好的书跟随着脚步一片片地落下,像是整间店都要垮了一样。
不仅是书店,在吴语拽着庞贝往外走的瞬间,整片大地都开始了颤动。梦境世界和现实的连接点变得不那么稳定,至少无法再维持和现实一模一样的外观。
倒塌剥落的地方全是灰白的,有点儿像是剥开了墙皮的石灰墙面。一块又一块砖头大小的不明物质冲着他们砸过来,只有逃跑才是正经事。
在离开街道冲进校园里时,吴语看了一眼车站。
停靠着的公交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