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特没有再出现。
史来穆也没有。
庞贝的呼吸平稳而均匀,惊厥或是噩梦缠绕的迹象在爆炸结束后竟然消失了。
她是阿米特本身么?还是说,又一个被阿米特的神迹所困扰的灵魂?
吴语想到关于物件回收的那些事儿,是“收集者”的委托——老吸血鬼的儿子就在史来穆现在的班上。附着了执念的物品,会一直缠着某个特定的人,但本人却不会觉察到。如果阿米特真的就是庞贝,难道她不会认出史来穆和自己的脸?
更何况,现在史来穆还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一定没有死,一定没有。吴语坚信着自己的判断。史来穆在他眼中,就算不当主角,也是小强级别的黄金男二号——如果男主角是他自己,就算主角一命呜呼也不会轮到人民教师出事儿。
“你是不是去平行的那个世界了啊?”吴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故意让史来穆听到。突然,他想到那个平行世界还有已经下了死亡证明的自己的双亲,顿觉不吉利,“呸呸呸”地吐了好几下口水,以示作废。
“老史你可别吓唬我。”他念叨着,却连自己有没有希望再次看到史来穆都不知道。
爆炸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寂静迅速地覆盖了整个高三楼。学生们似乎被爆炸给吓到了,站在楼梯上不敢动。而戴着墨镜的“片儿警”们,适时地冲进了楼梯间,并迅速展开记忆消除行动。所有的目击证人,包括看门大爷,都被他们悉心处理过,很快便听见学校广播系统里传出的“今天的疏散演习到此结束,请同学们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他们的行动看起来颇有成效,对于稳定备考年级的学生心态极为重要。这会儿,吴语觉得“有关部门”真是些心理素质高且行动快准狠的班子——坐办公室的除外,出外勤的简直太有必要存在了。假如爆炸的事情不给个合适的说法,学生要面对的就是三观方面的重大挑战。
可没有人来实验楼。他们都像是商量好了,根本不打算往这边迈出半步。吴语担心,庞贝醒了以后,要是有自己没法解决的疑问,那该怎么回答才好?他想起齐呓正在来这儿的路上,也大抵算是安心了。
可现在,谁能让他的记忆和三观不受到挑战呢?
史来穆的班里,似乎再也没有传出熟悉的嘹亮的声音。吴语站在实验楼里,只能看到从大大的玻璃窗里透出的明亮灯光,和一教室的学生埋头苦苦答题的背影。讲台上晃动的是年级主任——监考这事儿,让体育老师来守一会儿都不稀奇。
那间教室里的学生,是不是从此都再也不会有关于史来穆的记忆?吴语的脑子里闪出个可怕的想法。也许,过不了多久,分队长就会继续他那未完成的记忆消除工作,再让他继续恢复到平凡的书店小老板身份。而依旧睡着的庞贝,那个也许会是怪物的庞贝,却突然坐了起来。
空调还是制冷强劲,但她明显表现出了躁动不安,似乎被实验室里的药剂灼伤了皮肤。她的双手在空中没完地挠着什么东西,唇齿间发出痛苦的、类似于动物落难时才会有的声音,呜咽着,一声比一声更惨。
她的眼帘仍旧低垂,任凭吴语怎么用力推搡都唤不醒。
“你到底怎么啦?说句话啊!”吴语还在被史来穆的下落闹得不安分,这会儿庞贝的状况更是火上浇油。
“如果你是阿米特——”吴语鼓足勇气说,“可以让老史回来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庞贝的呜咽中,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门被熟悉的高跟鞋踢开来。即使并没有上锁,开门的方式还是一样残暴又熟悉。
齐呓冲到庞贝面前,只轻轻一扭,便将她两只乱抓的手制服成温驯的绵羊。
“烧完了,起床。”她一撩长发,对着尚未睁开眼睛的洋装大小姐说。
“啥毛病?”吴语冲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庞贝,皱着眉头问,“老史呢?”
齐呓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老史不在这儿?不会这样吧……”她的手难以察觉地向后缩了一下。
“你是内行人。”吴语抱着希望问,“总该知道他现在去了哪儿。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可能。”齐呓还是扭着庞贝的手腕。
“别瞒着我,你要是讲实话,现在得开始嚼巧克力了。”吴语相信自己的判断,又不愿意说出丧气的话来。
“真没事。”齐呓轻描淡写。
吴语不记得是在哪本心灵鸡汤类杂志上看到过,女人说没事儿,那不仅仅是出事了,还意味着她怄气了。这条原则现在看来无比正确,且有着让他生畏的力量。
“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就用专业知识回答你。庞贝这姑娘的梦没法儿做成颜料,原因不明。”
“你试过?”吴语印象里这俩人似乎没打过交道。
“进门的时候我已经试了,你没注意?”齐呓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在嘲笑他,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里面竟然透出一丝怜悯。
“我更关心的是老史的……”他刚要继续问,脖子根儿却被狠狠拍了一把。
“抱歉。”齐呓的声音飘过来,催眠曲似的,“你得自己找答案。”
他又睡了过去。
还是在车站,公交车停了下来。前面的挡风玻璃和雨刮器上都散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有什么人来过将他们一一擦拭。车里没有乘客,甚至没有驾驶员。而车门却大开着,台阶上沾了些许泥泞的脚印。
吴语除了走上这辆车,也没有更合适的去处。他便定了定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T恤配西装短裤的行头——他也不知为啥一定得正衣冠,但即使是打游戏,要挑战BOSS之前,不也得检查装备再上场么?
“老史!你在么!”他扯开嗓子,尽量让自己平静得像是喊史来穆一起去吃饭。
车厢里,那些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此时都消失了。
“‘女王大人’让我自己找答案,你就在这儿对吧?”他走进车里,怀着希望问。
“哦,是你来了。”从车尾传出熟悉的声音。
那确实是史来穆,人类的形态,西装和眼镜都没有一样落下。爆炸的痕迹在他身上消失了。
“嗨!老史,你看起来挺精神啊!”吴语想活跃气氛,却始终没法让嘴角扯出最合适的弧度。
“别勉强了。”史来穆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有人告诉过你笑得比哭还难看么?”
“再损别怪我不客气啊喂!”吴语喊道,“真是,做个梦都不安分,你快起来一起回去呗。”
“你不是还没弄明白,刚才的爆炸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又有个棘手的东西被干掉了嘛!显而易见——”吴语伸手去扯史来穆的手,触起来凉凉滑滑的,“你看在虚幻世界里呆多了,都不知道现实长什么样儿,和3D游戏成瘾似的。”
“你梦见的东西,真的和现实毫无联系么?”史来穆用他教学时常用的反问语气说道。
“弗洛伊德那老爷子不是早就说过,梦是‘被压抑的无意识幻想’。”吴语中二时期没少看哲学书装门面,开了书店后涉猎更广泛。
“嗯,确实是无意识的。”史来穆肯定了他看书得来的成果,忽而话锋一转,“可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你这么一说……”吴语细细想了一会儿,“真要都是些没型的幻想,哪儿来的颜料给画画的用?难道就是那些个象征意义才适合做颜料?”
“不仅是象征。”史来穆即使在梦境里,也不忘推着眼镜回答问题,“还有可能是实体本身的投射。”
“那不就是潜意识之类的玩意儿么……”吴语挠挠脖子。
“你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史来穆认真地问,“我是说,面对面的交流,算上做梦。”
“你问这个干啥?”吴语本来不愿意再提起这话题。他不知道史来穆现在的处境是算活着还是消亡。生存还是毁灭,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现状。
“认真回忆,别总想着质疑我。”史来穆又凑过脸来。
“好好好,我服了您呐!”吴语扳着指头数,直到把五根手指头压成结结实实的拳头,“要说面对面的交流,不是做梦,那就是平行世界了——”
他触电般地松开被压紧的卷头来。
“看来你又依靠自己的判断得出了结论。”史来穆颔首微笑,“没错,你看到的亲人,总是虚无的影像,处于模糊和真实之间?”
“嗯……”吴语承认道,“有真实的回忆,但没有真实的触感,和周围的东西比起来简直就是幽灵。”
“幽灵这名称可不能乱说。”
“我好歹也是统帅过幽灵军团的人哎……”吴语坚持道,“你不会要告诉我,幽灵的‘另一个世界’就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吧!”
史来穆比了个“OK”的手势。
做梦都要挑战认知!吴语感觉自己真是要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