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白光,吴语从梦里回到实验室了。
他似乎睡得挺快,直接歪在地上了。手臂有点儿麻,试着抬也抬不起来。直着身子看时,庞贝竟然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睡着了。
没事儿就好,他宽慰自己,也宽慰仍旧沉睡的庞贝。
但是梦境结束前的一句话让他没法不在意。
“我是怪物啊……”
这啥意思?
吴语看过不少文笔欠佳,情节老套的小说——学生喜欢看,他就得卖,为了显示自己业务熟练还得读上一遍再违心地推荐出去。最常见的当然是戏不够爱情凑,且爱情故事多以男女主角相爱相杀告终。庞贝这话,显然落入了窠臼。难道接下来就要上演反目成仇的大戏?lolita爱好者真实面目又是超自然生物?
他看着窗外,阿米特仍然在楼梯上,与史来穆对峙着。学生惊惶地挤作一团,而校门口已经集结了一支井然有序的墨镜“片儿警”分队。善后工作当然不用再担心,可现在紧咬着的局面,是吴语最不希望看到的。实验楼是最安全的距离,既能看清状况,又不必亲自投身其中。
庞贝闭着的眼帘下,眼珠子急速挪移着,正是做梦的信号。
学生们在楼梯上挤成了一个团。按说紧急疏散演练也不止训练过一两次,可对于高三的学生而言,疏散演练只是让他们出教室门活动的一种方式,大约等于没有数学老师侵占的体育课,或是校长发表重要讲话的晨会时间。这会儿,他们出奇地安静,但并不能掩盖乱糟糟的聚合形状。
站在楼梯边上一个脸色煞白的瘦男生晃了晃,一个趔趄向后仰去。后面的人群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抵住了,但前方又形成了一小块刚刚可以蹲下的空白。他就在这空白里继续滑了一级楼梯,并让前方另一个班形成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阿米特就在这时候动了。
它是凌空腾起来的,目标却并不在学生身上。它的鳄鱼嘴巴依旧很长,让鳞片裹着的鼻尖一直凑到了史来穆的面前,狮子尾巴在身后不易察觉地摆动着,像是要探测出面前的这位人民教师是否需要古埃及地狱的审判。
史来穆的脸也没有动——更不可能出汗。在应急灯的光线下,吴语感觉他又变得光滑了,灯光打在脸上时还有点儿透明的水气球般的质感。他任凭阿米特继续探嗅,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渐渐地继续形成包围网。那张网越来越大,大到可以整个儿罩住阿米特的后背,却还没有抬起的迹象。
阿米特也显然注意到了身后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它的动作极快,虽然看上去只是捕食者的试探,可每次都能让脑袋和脖子刚好避开那张网的捕捉范围。很快,它又跃起来,牢牢地将利爪嵌在走廊花坛的泥土中。沾着泥的迎春花枝蔓便撒了一地。
这局面看上去是对一只兽类更加不利——植物的枝条,透明果冻的弹力网,逐渐缩小包围圈的“片儿警”,哪一项都是致胜的关键。
更何况,史来穆也站到了花坛里。他的动作迅捷得不亚于体操运动员,西服外套被甩到一旁,衬衫袖子卷起一边,从里面露出伸长的光滑的触手。他用网捕捉着,却连阿米特的一根鬃毛都网不住,更别提爪子和尾巴。应急灯下,这只怪兽依旧不露出影子,更不露出行进的轨迹。它是最出色的猎手,自然要和猎物继续周旋一番。
网换了一个方向,试图从上向下扣住蠢蠢欲动的鳄鱼的嘴。但两只棕黄色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了意图,轻松地闪开了又一次威胁。
史来穆还在努力。他的肢体变形得更加厉害,肩膀以下的部分全成了柔韧的触手。有些许两根飘到阿米特的嘴边,被结结实实地咬上了一口,又似乎是过分弹牙而毫发无损。学生们的反应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在仪器的帮助下忘掉这场奇遇——
“嗞——”
像是车胎被猛地扎出了一个窟窿,从高三教学楼传到吴语耳朵里时,仍然清晰。
两排尖牙,刀子般紧紧嵌进了史来穆的肩膀。没有人看到阿米特是什么时候爬过来的。
吴语记得《动物世界》里曾经说过,鳄鱼的咬合力最大可达到4200磅,轻松将人类斩为两截并不稀奇。
史来穆大概是有了软绵绵滑溜溜的缓冲层,却并不能抵御尖利物品直刺到肩头的压力。他像是个被戳了孔的充气床垫,破孔处还扎着那些刺。有液体从破孔里渗出来,先是滴落,又随着尖牙的部分撤离变成一小股。
只要全部拔出来,大概就会漏光所有的呼吸?
那只软乎乎的果冻,会不会因此缺水?
他……会死么?
吴语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大跳。他“呸呸呸”地边跺脚边吐口水,心里默默念着平安无事。他真是恨死自己的乌鸦嘴,何况史来穆看上去并不像没事的样子,脸上光滑的反射效果逐渐消失了。
然而吴语分明看到史来穆又笑了。
那是胸有成竹的笑,一点都不沾染所谓视死如归的豪情。好像是在某个夕阳西下的江边,西装笔挺的他当着吴语的面脱掉衣服,往江水中纵身一跃时才会有的笑。他笑着揭示一切真相,笑着让身边的朋友和学生都放心,笑着挑战吴语的认知范围并继续拉他入伙——
吴语看到,在本应喷出酸液的手指间,并没有出现熟悉的注射器形状,而是安然地躺着一只防风打火机。盖子已经打开,火正从中弹出来。
那是去年,史来穆强迫自己禁烟的时候,从他身上硬生生搜过去的。当时他为这个Zippo打火机哀叹了好一会儿。
“我有用处。”史来穆只是笑,顺手将打火机塞进西装口袋。
“你又不抽烟!”吴语的抗议当然很严肃。
“不抽烟才能来虎门销烟。”
“你要收缴学生的烟用啊?”吴语能想象得到,主管德育的史来穆会怎样笑里藏刀地将学生偷着抽的烟一根根点燃,再扔进厕所的下水道里。此时还应该配上两道眼镜片的寒光。
“无可奉告,自行想象。”史来穆回答他的时候,眼镜片上已经出现了反光。
“那你可得物尽其用啊!”吴语还是不甘心,又加了句,“你要赔偿!就从你今年的房租里扣!”
“好的,物尽其用。”史来穆并不在乎钱,只是收好了打火机。
他第一次用打火机却是在家里点酒精炉子。那会儿还是冬天,大家围着一口老式火锅涮羊肉片吃,说是要好好怀旧,忘掉电火锅和电磁炉的便利,享受火苗舔锅底的响声。肖骆离煮的羊骨头汤香气扑鼻,再烫上两片年糕,加点儿白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现在,即使有空调的超强劲冷气,也没法消除吴语脑袋上的汗。庞贝还在做梦,睡得不安神。她还困在那辆公交车里么?那些血淋淋的手印都是她的血么?至少,这并不是什么好梦,因为她的眉毛还在拧成疙瘩。校门外的墨镜“片儿警”们越来越多,全副武装地向着高三教学楼进发。在队伍中,吴语看到了格外耀眼的齐呓,和梦里的打扮没啥区别。她径直向着实验楼走来,也许不一会儿就会到达这间办公室。这个对梦境及色彩特别有研究也特别能抢占发言权的女人,大概会让庞贝从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
或许,那时候就能明白“我是怪物啊”的意思。
史来穆的脸正以肉眼可觉察的速度消瘦下去,脸颊明显皱了起来,太阳穴整个凹陷着。鳄鱼牙齿咬着的地方,汩汩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透明偏蓝绿色的液体。有几滴落在铁栏杆上,便嗞嗞地腐蚀了下去。阿米特却像是见了血的兽,对腐蚀性液体并不在乎,又或是被蛰痛了嘴。它报复性地继续啃咬着,让肩膀上又多了排新伤。撕开的地方看不到皮肉,全是蓝色的凝胶,并且越来越缺少弹性。
而他剩下那一部分还没有来得及瘪下去的躯体,继续向空中膨胀,逐渐成了一枚大球。球体包裹着附近的物体,连同阿米特,连同漏着液体的肩膀和走廊花坛的铁栏杆整个包起来。燃起火苗的打火机就在大球的正中间,闪着,任凭一轮轮疯狂咬噬,也没有熄灭的迹象像是航线上的长明灯。
密闭的大球,腐蚀着栏杆的液体,打火机……
吴语的理科知识忘得再多,爆炸的火光闪成一片时,他也能想起来那些东西的组合意味着什么。
土壤是最佳的缓冲垫,外加用粘滑的躯体组成的大球,可以有效抑制爆炸影响,从而使学生不受伤害。而酸液遇到铁,形成氢气,再加一点点火苗……
大球里急速闪着火光。逐渐熄灭时,包裹在外面的薄膜也和熄灭了燃气的热气球似的,慢慢委顿在一旁,蹙缩成一张皱巴巴的皮。
而皮囊之内,除了一片片黑色的灰之外,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