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上一次听到这种语气,是在医院的手术室门口。死亡证明接到手中,应该没有比那更糟糕的时刻了。他现在有无数未知的任务,有无穷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物为伴,还有即将回家的史来穆陪着,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不会比当时更糟糕。他告诉自己。
他们只不过是用东西扫描了自己的眼睛,抽了点儿血,还能立马诊断出不治之症不成?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外面等着的还有肖骆离。他所需要的就是把那半句话听完,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阿米特的事儿还没解决完呢!
他推开门。坐在里间正中间椅子上的果然还是那位片儿警,戴着墨镜,表情严肃:
“您的助手资格被取消了。”分队长说。
吴语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您的助手资格被取消了。”分队长又说,“请等待十到十五分钟,我们将为您做记忆备份。因需筛选内容较多,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副作用也会比较明显——”
“你们说啥?”吴语反应过来,“要给我清除记忆?”
“是的,根据刚才的检查,我们确定,您不具备担任助手的资格。”分队长很礼貌,但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老史知道不?”吴语问道。
“没有必要告诉他,只能徒增麻烦。”分队长依旧很耐心。
“等等——”吴语将一只手举过头顶,指头上还捏着脱脂棉,“当初让我成为助手根本没征求过我的同意,现在至少给我个理由?”
“理由很充分,您不需要怀疑。”
“我说啊——你们做事儿也至少有点前因后果吧?”吴语继续保持着举起一只手的动作。接待处本来就没多少人,他的声音一放大,几位女片儿警都回过头来。刚才那位手腕长了鳞片的女警也盯着他——她的脖颈和脸颊上也分布着两排鳞。
“您还有些什么要求么?”
“我自始至终都没搞明白过啊!”吴语又提高了声音。他现在看清了,位于地下室的接待处里,墙面和地板全是用隔音材料装饰起来的,“既然你们马上就要清除我的记忆了,我是不是该知道点儿详情,再去回归全新的平凡人生比较好?”
分队长没有摘墨镜,吴语却能感觉到他的不解:
“史来穆当时难道没有给你看过那段视频?”
“我爹妈那段?”吴语印象中只有这么一出。
“那你还不明白原因么。”
“不明白。”吴语摇头道。
“那么我们可以确定,这是史来穆的责任了。他的问题,我们会单独去解决的。”
“视频还有什么问题不成?是不允许外泄还是——”吴语被绕糊涂了,“我记得他说是特别给了权限——”
“他难道没有作任何说明?”
“没有啊,他就让我别太激动。”
“之后有过什么异常举动么?”
“T恤——你们也拿走了啊!”虽然里间布置得像是间寻常办公室,吴语总觉得墙面上该出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字。
“他对你还有什么隐瞒的事么?”
吴语想到那晚的骚动,被史来穆轻轻拂去、掠过,避而不提。他想继续向分队长交代事实,但又担心会牵涉更多的质疑。
有鳞片的女警拧开手边的水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队长,史来穆的职务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废除问题。”
“目前看来不需要。”
“他从一个话痨——”
“老史原来是话痨?”吴语感觉到两人的谈话中似乎另有隐情。
“这些不重要。”分队长制止了女警的提示,“吴语同志,您还是耐心等待——”
“队长,有警报!”另一个守着电脑的片儿警喊起来,同样戴了遮住眼的大墨镜。吴语搞不懂他们戴墨镜怎么还能自如地操作电脑,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区中附近收到警报,发出者哈耳庇厄!”
“嘿我倒要去会会她!”吴语抢着说。他明白,现在自己如果多说一句话,说不定就会成为拯救自己的关键。
“你还不能去。”分队长示意吴语不要动。
“可是她直接找到我店里来了,好几次!”吴语讲话的速度快赶上报菜名了,“你们不是需要‘调查者’给线索么?我这里好多线索,你们就这么全部清零了,哪能知道哈耳庇厄找我干过啥?再说了,老史能读我的部分记忆,他要是不整理报告,有些细节万一被忽略了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等待无比漫长。里间的壁板上挂着白色盘面的大钟,指针无声地一格格跳动着。他也就一格格地数着秒,等着消息。他不知道史来穆究竟要隐瞒多少事,也不知道惹了谁或者出了啥问题,才让他差点儿就被剥夺助手的身份。一边是多年的租客,一边是“有关部门”,并不存在可信与否的问题,却是他最难以抉择的问题。
“我能做好分内的事。”吴语又说,“你们如果怀疑的是我的工作能力,给我一点儿时间证明好么?你们肯定都经过训练,我再怎么努力还是得学清楚流程吧!要是不培训上岗就把我开了,这究竟是老史的责任,还是你们的?”
“警报升级,哈耳庇厄再次求助!”电脑前再次传来报告,“确认是阿米特直接袭击!”
吴语以为要领略倾巢出动的大片既视感,可警报来袭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该对电脑的继续对电脑,该出警的迅速出警。看来这些事儿就是他们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工作罢了。
分队长还是一动不动,口气却稍稍放松了些
“但我们随时保持继续监控和观察的权利。对史来穆的解释,我们会在他回到历城之后进行,在此之前不要和他谈起任何事情。”他说得飞快,唯恐停下来复述任何一个细节,“至于肖骆离,他不属于管辖范围内,有问题时可以向他请教,但一定要避开史来穆。”
“我不还是他助手么!干嘛躲着他?”吴语还是弄不清楚状况,“他给的那件T恤你们还还我么?”
“您应该知道它的成分,那是史莱姆身体组织的一部分,有防御和调节温度的作用,但并不能保证您免受伤害。”分队长又飞快地解释道,“我们建议,您还是配备防弹衣更加安全——”
“那件T恤有什么问题吧!”吴语直截了当地质疑。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明白,最大的惩罚无外乎就是清除记忆。既然已经被吓唬了一回,再来真的他也能有充分心理准备。
“这件衣服能反馈您的一些基本生理信息,比如脑波和心率等。”分队长并没有再卖关子,“简单地说,我们不希望一名助手被‘调查者’如此监控保护。这件事会与史来穆沟通。现在您能否讲讲关于几次遇到哈耳庇厄的细节?”
吴老老实实地讲着收快递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真在被审问了,可又不能不说。不过他始终没搞明白,那群片儿警既然能提取并消除记忆,为啥不能还原重现?这会省去多少口舌,节约多少时间啊!
“确认发出警报者并无恶意,很好。”分队长点点头,“感谢您的配合。各部门注意,只将阿米特作为监视和驱逐对象,不要击毙。重复一遍,不要击毙。”
“哎!你得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挽回余地?今天的事儿我保证不告诉老史还不行么?”吴语继续央求道。
“警报来源接近派出所大门,小组已出动。”速报一声紧过一声。
地下室本应坚固且隔音的壁板上,分明出现了闷响。
“哈耳庇厄提醒,无法阻止阿米特来袭,请立即采取行动!”电脑前的片儿警刚刚喊完,电梯间里就传来钢壁板被钝器敲击的声音。
门并没有打开,阿米特的鳄鱼脑袋却凭空出现在地下室的办公区域内。灯光下,它依旧没有影子,更看不到行动的轨迹。它不是刻意隐藏自己,却是最完美的猎手,在整齐有序的空间内拼命制造着混乱。
曾经伪装成快递员的女孩儿也俯冲了进来。吴语第一次看到她以真面目示人——确实有着金灿灿的惹人喜爱头发,但并没有姣好的面容,何况在羽翼和利爪上的头颅往往会更显狰狞。它看起来是想帮忙驱赶阿米特,翅膀上的羽毛却成片地脱落下来。
接待处的片儿警们没有掏枪。他们也并没有配枪,如果子弹能对超自然生物产生作用,那他们早就行动了。分队长之前交代的“不要击毙”产生了很大的作用,对阿米特的反抗也更像是将猛兽关回笼子。
或许是没有人具备可袭击的条件,阿米特并没有撕开任何一个人的胸膛或手臂,连一条腿也没有碰到。它徒劳地在地下室里转着圈,抖弄着因为驱逐而杂乱的鬃毛。它一声声地叫唤,冲着鹰身女妖,也冲着不断增援的工作人员。
很快,它看到了吴语,叫声变得尖利又凄切。
“它在使用什么语言?”分队长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有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一台不知名的分析仪,传出来的仍旧是更加嘈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