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忙乱之中,吴语恰巧成为了风暴的中心。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危险。
他依旧听不懂那声凄厉的叫喊,只是觉得不会有恶意罢了。
可是既然没有恶意,阿米特为什么会来到“有关部门”的办公室?是自投罗网,还是一味寻仇?或者根本就是被哈耳庇厄驱赶至此?他不得而知。
鹰身女妖的速度很快,霸占了绝对的制空权,却依旧跟不上阿米特的速度——凭空消失,再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简直不可能猜透它的动向。优秀的猎手都善于追逐影子的方向,而在这里,日光灯也变成了无影灯。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暂时不存在任何伤亡的迹象。
看来地下办公室的生物都不太合乎阿米特的胃口,吴语想。分队长却早已洞悉了其中的窍门。在一排文件柜的底端翻找着:
“它不会伤人,小心别正面撞到。你们有没有看到旧版翻译器?”
“最下面一个抽屉。”脸上有鳞片的女警喊道。
阿米特仍旧在不同生物形成的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它没有喘气,更没有将手持着甩棍的人们放在眼里。分队长仍在调试翻译器,想从叫声中捕捉出它传递的信息。
但他的手下显然没有经过更加严格的训练。
一根甩棍飞了出去。它本来可以砸中怪物的脖子,但在躲闪后,击中的却是背后的一扇玻璃。
“怎么回事?”分队长抬起头问。手滑的队员立刻埋下脑袋,很快又恢复到警戒状态。
阿米特没有任何皮肉之伤,只是稍受了惊吓,尾巴猛地竖起来。它从一个地方穿梭到另一个地方,仿佛在办公区内也布满了大量肉眼不可见的虫洞,任由它自由出入。鹰身女妖也不像是能沉得住气的生物,翅膀刮起的风把刚打落的玻璃渣扇得到处都是。其中一片扎在鳄鱼的额角,撕开几块鳞片,露出些不像是血的液体。
狮子般的爪子在文件柜上划过,铁皮包裹的外壳很快裂成两半。哈耳庇厄兴许也被吓到,冲着铁皮柜猛扇翅膀——
一半柜子向着分队长所在的位置倾斜过去,切口锋利得像刀刃。
“小心——”吴语冲上去大喊。
他最后的记忆是从文件柜里飘出的白色打印纸,像童年冬天见过的最大的雪花。他的左腿和左手离自己的身体怎么有些距离?流血了吧,但并不痛,天儿太热。
他听见阿米特继续喊,声音越来越尖,但没有进一步攻击。鹰身女妖跑得没了踪影。周围的片儿警们戴着墨镜围上来,说什么呢?一句也听不见。
阿米特的鳄鱼牙齿白得发亮。
它在说:
“杀了我……”
打印纸在他的眼前模糊成白色的屏障,再睁开时竟然是自己卧室里的白墙。
他闻到血味,那来自于扔在地上的T恤和大裤衩,上面染的鲜血还不少。另外有几股能分辨出来的关切的眼神,正向着躺在床上的自己投射而来。
其中一个当然来自于肖骆离。红龙的形态,就这么出现在卧室里。虽然位置不大,也足够他徐徐吐出龙焰来。温暖的光和温热的火,在他已经没有知觉的手臂和腿上缓慢地溶成一股细流。它们渗透在自己的血管中,像要伸出无数细小的缝合线,挤挤挨挨地将与之匹配的组织串到一起。
另外几束目光来自罗本一家三口。他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过精灵的吟唱,也只在游戏里看到过死灵法师唤着一堆骷髅兵跑来跑去。眼下的场景着实有些滑稽:骷髅兵的脑门上点着血红的印记,有的端热水有的拿毛巾,在不大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被一个小个子的男生指点着。
最苦闷的大概是隔了老远的童尚言。吴语得扭着脖子,才能看用余光看清老吸血鬼的存在。他站在门外,搓着手,看着骷髅兵们忙前忙后地端着东西,想插嘴说两句“小心”却无人搭理。有时,他的眼睛会不自觉地瞟到正在龙焰包围下的吴语,以及地上沾了血的衣物。
传说中吸血鬼得受到邀请才能进屋,不过吴语倒是在地上看见了一条类似边界线的红线。
“别介意,我们得防着他馋了扑进来。”罗本的父亲接过骷髅兵送来的热毛巾,“怎么凉了?换一条去。”
吴语噗嗤一声笑出来:
“人家又感觉不到温度,别难为他了。”
这治疗环境还挺轻松的,他忍不住抬了抬腿。
“别动哦。”肖骆离轻声提醒道,用的是红龙的嗓音和人类的语气。
罗本的母亲往他额头上撒了一把药粉,他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可就没有那么惬意了。
家里一个熟脸都没有,分队长和另外两个架着墨镜的片儿警坐在床前,以慰问见义勇为好青年和保护目击证人的双重阵势,对吴语进行了官方而又亲切的问询。
吴语很想知道,热心帮忙的学生家长和租客都去了哪里。不过既然“有关部门”亲自上了门,大家被隔绝在外也不稀奇。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看到的细节,尽量不在事实基础上产生些别的联想。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怀疑自己的动机,以及为什么硬要拖着自己去来个记忆消除。
“经上级研究,同意暂时不进行记忆消除和提取。”在问询结束后,分队长带来了好消息。
“哦,挺好,挺好得,谢谢领导!”吴语点头。手臂和腿一点也不痛了,龙焰的治疗效果简直和肖骆离的男护士职业一样,有品牌,有保障。在史来穆回来之前,他可以将一切恢复成原状了。
分队长像所有官方谈话结束时那样,伸出手来:
“谢谢您,吴语同志,我们会铭记您在维护和谐稳定所做出的贡献。”
他伸出的是右手。吴语在伸出右手的同时,抬了抬自己的左胳膊。那只已经没有了知觉的手,此时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他的肩膀以下。
“你们抓到阿米特了么?”他问,“我听懂它的话了。”
一个负责记录的片儿警条件反射般地打开记事本。
“它说,‘杀了我’。”吴语继续说下去。
他满以为这种重大信息会换来更多的溢美之词,结果只是让晚饭时间无限延期了。
最后一段细节叙述完,吴语倒在背后软乎乎的枕头堆里。虽然只是有惊无险的伤,又得到了及时救助。
“老史那件T恤你们真的不打算还我啦?”他问道,“也许有那神奇的衣服在,受伤的几率会小很多。这算你们工作失职吧?”
分队长示意记录的小片儿警停了笔:
“吴语同志,有些事情我们会交接和沟通,但是我也希望你稍微注意些。”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凑近枕头说道,“你真的没有发现,比起其他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件略多么?不要问原因,也不要试图去破解,能运用天赋固然是好事,但真的有一天撑不住了,记得随时到派出所求助。”
吴语在枕头堆里定了定神,戴着墨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房间。
肖骆离兴许是被关在厨房里了,鼓捣出来一大堆鲜脆的清炒藕带、酸辣土豆丝、丝瓜炒蛋等家常菜,味道还是足够香——他用鼻子就能判断味道的鲜美。
手机上还有李睿留的短信:
“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儿吧。”
吴语回了电话。兴许是过了发短信沟通的年纪,对拇指上的操作越来越没兴趣了。听到声音报平安,才更有说服力。
李睿在电话那头很是兴奋。他稍稍抱怨了两句借调过去之后的忙碌,同时又赞美了同事妹子的体贴。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阿米特展开的。
“有事多问问史老师。他懂得的东西和了解的事情,有些虽然没有被官方结论承认,但绝对有帮助!”李睿非常肯定地说,“不要随便改变自己的想法,除非你根本就不想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儿的。”
“老史还有几天才回来吧?”挂掉老租客的电话,吴语冲着肖骆离问道。
“嗯嗯,你就别出去了,有事情的话,总会来人解决的。你真是不知道哦,送到家来的时候简直都要吓死人了——”
“哎,吓死的是人还是人类啊?”
“小心有种族歧视的嫌疑!”肖骆离也开玩笑道,看到笑容终究是让人安心的。
可吴语的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想起之前的提醒,找红龙问问大概不会触碰到“有关部门”的禁忌。
“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阿米特没攻击你么?”
“完全没。我听说它直接跑进办公室了?”
“是啊,够奇怪的……”吴语寻思着那句话。他已经向分队长做出了汇报,提供了足够多的资料。被提醒不让自己破解,却越是激起了破解的兴趣。
“它说要我杀了它,我哪敢啊?”
“我动手就没事了。”肖骆离轻松地说,“又不是没有杀过。这次它主动要求了,下次再遇上我就不必手下留情咯,也可以松一口气哈。”他的微笑此时看起来竟有几分天真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