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忽小的视线,让吴语没法集中精力,然而他还是看到了人影。
他起初以为那是个小丑——戴着尖尖的帽子,穿着尖尖的鞋子,衣服上还有红黄相间的花纹。但他很快就在来者的面庞上发现自己判断失误。
没有红鼻头和夸张的装扮,只有确确实实如欧洲中世纪旅行者一般的脸,风尘仆仆,甚至还有轻微的营养不良。
“你们在找我?”有着蓝色眼睛的人走近,“觉得我在传播病菌?拜托,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以为会有黑死病?”
“你哪那么多事儿啊!”吴语上前就招呼着,既然有实体,他也不太害怕了,更何况还有视线的加持——现在这人在他眼中渺小得不值一提,“我还担心你传播禽流感非典埃博拉呢!”
“不要过去。”这次史莱姆的警告更加认真了。吴语想想自己上次手贱的下场,自觉地护着红龙往后退了一步。
“把红龙交给我,我们皆大欢喜。”来者从背后拿出笛子,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笛而已。
“你要一只失去力量的龙干什么?”史莱姆张开几条触手问,“哦,不对,应该问,你抽取了这条龙的力量,还需要他干什么?”
“龙的力量,你应该也很清楚不是么?即使是沼泽地中的史莱姆,在这个世界过得也很开心,为什么我就不能获得相应的报酬?”吹笛的人扬起脸。那是青年的脸,眼睛蓝得尤其诚恳,像是要给人留下好印象,但看得太多却不免有些刻意,“你刚才威胁要喊出我的名字,但前提是,你得知道我的名字。”
蓝色的大果冻沉默了。
“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吴语诧异地问。
“不,应该说我们都知道他是谁,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当然,这个并不重要。”史莱姆收起触手,“你刚才不是希望来一个童话角色么?现在可以当他是童话了。”
竹笛。衣着,还有看起来善意的面孔……一切都在吴语扭曲的视线里混合。月食已经越来越靠近食甚的那一刻了。天空中的银白色被阴影狂妄地吞噬着,在他看来,那是一场角斗。
“哈梅尔的吹笛人……”吴语终于说了出来。白色的月亮已经全部被蚕食殆尽了。红铜色像是妖异的光,宣称着,接下来的所有不平凡事件都应该是日常所见。他感到红色的那一轮似乎变得正常起来,再看到地面,扭曲也不复存在。
可是眼前穿着花衣服和尖头鞋的青年男人,依旧存在着。
“你只是童话人物吧!”
“传说就这样被你们当成了童话,真是可惜。”吹笛人摆摆手,“也难怪这里留不住既有的神话。所以我来带走一只属于中世纪的龙,也不该让你如此诧异。”
“错了,全都错了,毫无意义,并且根本就是个圈套……”史莱姆喃喃道。他已经收起了全部能起到防护作用的变化,一根触手都没有再伸出来。
“你……可以把西装穿起来么?”吴语还是觉得站在人形生物背后更舒坦。
穿好西装三件套的史老师,给他的却是无可奈何的笑。
“我也不打算让你们逃走了。”史来穆架上眼镜,整好领带。他的身形看起来单薄,但是后背和肩膀却有着无尽的力量。他站在吹笛人和吴语的中间,像是一道坚固有力的城墙,只需要被其荫蔽就会感到安心,“但是请务必小心,一定要躲在我的身后。吹笛人的力量是最为强大的能量转化器。”
“不是说文字的力量会让裂缝撕开一条口儿么?”吴语问,“月食开始了,我要是这家伙,一定就直接用卷子了,何必用音乐?”
“这里是学校,文字最多的地方。”史来穆往楼下看了一眼。音乐教室位于整个学校的制高点,从上往下俯视时,图书馆和教学楼都只是它的陪衬。
“难道说……”吴语有点儿明白了,“这就是能控制整个学校全部文字的地方?”
“甚至可以覆盖到更远一些的位置。”史来穆看着街道对面,拉上卷闸门的书店在夜色下安安静静。
“我的店……”吴语觉得这次得拼命保护自个儿的财产了。他明白为什么史来穆说“不打算”让他们逃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回到家里或者店里,在一架子一架子的书本包围下,受到的波及并不比学校里的小。
如果真有一战,那就亲眼见识它的惨烈吧。总比不明不白在睡眠时被裂缝撕成两半或者被倒下的书堆压死,要好上很多。
红龙摆出宣战的姿势,但翅膀依旧不足以让它飞起来。
史来穆总会有办法,吴语想。他现在没有办法看到红龙被放大后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那只兽的脚掌在手臂上踏得有些急躁。那一定是红色月亮的影响,他告诉自己。在影响下,就连他自己的视线也清晰得不像话。
没有幻觉,没有扭曲,只有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澄澈。即使外面没有灯光,楼内也只剩下一层压过一层的浓黑,吴语的眼睛还是能捕捉到吹笛人的动作。
那个小丑一样的男青年坐在地上,就像所有准备唱一首歌的吟游诗人一样,握住笛子抬起手指。他的嘴角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而双手稳稳当当。手指尖上有着小小的茧,在红色的一轮映衬下,显出一种极其尖锐的肃杀,好像在每一根指甲缝里都藏了刀片,随即就要用笛声将它们抛洒出去,再刺向三位听众的耳膜。
以及刺开一片更深更广阔的裂缝。
“小心他的手指头。”吴语提醒道。
在这节骨眼上,史来穆没有理会对手凌厉的起势,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紧接着,这位穿好了西装的人民教师突然不再面色凝重。他笑得甚至有些轻敌,只差没有打算和着笛音来跳一支舞。
“老史,你这是——”吴语被史来穆的笑给吓了一跳。根据他多年观看影视作品的经验,这幅表情要么是临阵坏了脑子,要么是决定以死相逼。
“你还相信我么?”史来穆转身推一推眼镜框。
看到熟悉的动作,吴语终于感觉到心中有了底:
“那当然,不信你信谁?”
“你呢?”史来穆又转向小红龙,肖骆离用两下翅膀的呼扇表示了支持。
“究竟是你漫不经心,还是我看错了?”吹笛人停下动作,“或者只是你的爱好,在大战之前故作轻松?”
“你是沈慕派来的对吧。”史来穆指一指吹笛人的手,“至少你是在他的授意下潜入学校的。”
“沈慕只是一个诱因,我们的目的都是相通的!”吹笛人辩解道。
“那要怎么解释他强行拉你上阵的行为呢?”
“没……没有这回事!”
“就算是寄生于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姓沈的那家伙也没必要找个半吊子来充数,更别提要做能量增幅转化之类高难度的事儿。”史来穆依旧看着红色的月亮,“你是学什么弦乐器的?”
吹笛人一时语塞。
“吴老板,谢谢你的提醒。”
“啊?我?”吴语还不清楚自己又立了什么功。
“常年吹笛子的人,只会增加肺活量,手指头起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他的指法一塌糊涂。”史来穆点了点吹笛人的手。那双手现在不知所措,除了攒紧笛子没有别的姿势了。
“那些都不重要!”年轻人扶了一把头上的花帽子,“我能达到目的不就够了么?”
“你的乐感很好,也许这就是沈慕让你充当魔笛手的目的。”史来穆摊开手,诚恳地说道,“不要浪费才能,继续回到你最擅长的弦乐上吧。让我猜猜,可能是吉他?——没关系,我只是个老师,不想看着这么好的音乐苗子毁掉。”
“你根本不明白沈慕是为了我好!弹吉他的人满大街都是,能有什么出息?看看现在的我,音乐可以让你们失去战斗力,这是不争的事实!”吹笛人辩解道。
“嘿!你真有那能耐,我挥两下手还能把那牵引力挥没了不成?”吴语忍不住吐槽,“学艺不精就老老实实听史老师解释,你家沈老头儿没告诉过你,上课要听讲,有问题举手发言?”
可是年轻人已经听不进他们的话了。他握住笛子,狠命地吹出每一个音符。红铜色的月亮就要变成他的舞台——或者说,那已经是他的舞台了。夜空里巨大的裂口就像是被忽然砍开的伤,滴着血却拧着笑,从中显出妖异无限的璀璨群星。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裂缝里冲出来,向着图书馆、教学楼和校园内一切可能存在文字的地方抽取能量。
漫天飞舞着纸和灰烬。
吴语记得高三的最后一天,同班同学把一沓一沓的卷子折成纸飞机向窗外抛去。很多年后,他在书店门口也捡到了用卷子折成的纸飞机。
那是全然释放的快乐与轻松,而现在是全然抹杀的禁锢与毁灭。
全部的文字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会怎样?首先是自己没了活计……更重要的是,留存于历史与传说中的一页页,该怎样流传给后世呢?
吴语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因为红龙在他的臂间张开了翅膀。
同样是暗红色的翅膀,像每一个六月的薰风托举纸飞机那样,轻盈而带着得胜的喜悦,带着红龙的身体缓缓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