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是从琴房深处跳跃出来的。与其说跳跃,不如说它越过了壁垒般的墙,精准而又直接地固定在三个生物身边。
“听到了么?”史来穆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声音是越过来的。”吴语还是用了最能表达感受的动词。
“‘越过来’,这个说法很有趣,也很形象。”史来穆微微一皱眉,接着很迅速地变成了蓝色果冻本体,西装三件套从躯壳之外脱出,剥皮似的在旁边委顿成一团,看起来有点儿恶心,“不过稍微有一点奇怪。”
“怎么?”在吴语眼中,蓝色的老史只是变成了一口就能吃掉的布丁,这让他微微低着头才能满足被欺骗的眼睛。
“视线已经变化了啊。你刚才听到的声音,能判断方位么?”史来穆小声说,他显然注意到了吴语视线的异常,两条触须搭了上来。
“完全……不能。”吴语的头痛一阵烈过一阵,“我觉得它在耳蜗里面响。”
“倒是你急着变成本体,不怕扎到了么?”吴语问道。他一直都担心,这团黏糊糊的东西如果踩上了大头针,会不会和气球一样迅速地放气漏光?
“这种形态受到的干扰小得多。”蓝色的史莱姆解释道,“刚才我以人类形态出现,但是声音并没有通过耳朵构造的部分来传播。待我变成本体之后,没有耳廓收集的声音比刚才要小,但我的身体感觉不到振动。”
“也就是说声音完全不通过空气传播……”吴语一边沿着在他眼中弯弯曲曲的路走着,一边回应来自史来穆的推论。
“我想过可能是直接通过骨骼和肌肉传播。但事实证明肯定没有通过液体。”史来穆的一条触手指着自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种形态我可能会比较舒服一些,暂时就不变回去了。”
吴语现在有了初中上物理课的感觉。
“可我也看不见哪里在发光或者有异象啊……”他在扭曲的视线里瞪着眼睛,“不过有一条暗红色的线在空中飘着。我不太确定是真存在着还是——”
“空中?”史来穆用七八根触须在头顶上方挥了几下,“现在我有没有碰到这些线?”
“没有。”吴语眼里的世界虽然失真,但那几根线并没有沾到触手的苗头,反而越飘越高。
笛声在他的耳朵深处和脑髓之内不停地响。那不是巨大的噪音,甚至有些婉转,像是中世纪吟游诗人的伴奏,让人忍不住跟着音符们一起跳舞。它似乎越过了几百上千年的时间,调子里充满着森林茂密地区才有的乡村风情,是个一路沿歌踏行的旅人摆弄着乐器和叮当作响的行李,一路翻到自己面前。
然而善意并不只是音乐的表象。
他隐约看到面前有一条线。那条线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指引自己,而是随着音乐的起伏高低,在自己身边转起了圈圈。他用手拍了好几下,像是甩掉缠人的蜘蛛网。线便不再缠着他,而是套成绳索往他的口袋里飘去。
“出来吧!小火龙!”吴语特别想充满少年漫画主角气场地来一嗓子。红龙在他的视线里变大的趋势愈演愈烈,他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吞进去,还是老老实实地用两只手托着捧出来,顺便继续用赶苍蝇的架势赶走那根线。
“老史!别让那玩意儿缠上你!”他不忘提醒着。
“告诉我方位?”
“还早,它正在缠肖骆离……好了我给赶走了,现在往你那儿去了,就正头顶上!”
可是看不见暗红线的蓝色果冻并没有办法躲开。吴语急了,一手端着龙,另一手直接上去开扯。飘忽的线在笛声的作用下变成一条蛇,左右晃动着,看起来要攻击自己和两个非人类。但不存在实体,显然又让它的效果打了折扣。
吴语上下躲闪着,每一次拿手去扯都空无一物。他有些担心史莱姆会被拴上,但滑溜溜的外表简直是绝佳的屏障。眼看着那线绳结就要套住几根触手,一阵打滑之后又脱了出来。
“还好没事……”吴语长吁一口气。
“你是说它没有攻击成功?”史来穆判断着大概的方位。
“嗯,我怀疑是个印度阿三干的,简直和耍蛇没啥两样。”吴语又朝头顶看去。
暗红的线已经消去了,缺了一块的月亮却已经悬出来,“月食开始了。”他指着看上去硕大无比的残食之月说。
“时间非常准。你看到的暗红色线,大概是哪种颜色的?”史来穆问。严肃的话语从果冻怪那儿发出来,还是让吴语有些不习惯。
“有点月食的感觉。”吴语之前见过月全食,知道当一点儿阴影都不剩的时候,会出现一轮红铜色的东西。
“这个日子选对了。”大果冻怪往前蠕动了两下。
“你不怕这形体被别人看到了?”
“刚才进门前,稍微给那位临时工门卫施加了一点初级心灵感应。”史来穆毫不避讳,“让他不要放任何人进校门。所以除非学校里本来就有什么东西,否则不必担心。”
“可是如果要叫人来帮忙呢?”
“帮忙的不是你么?”蓝色的果冻脑袋转过来——更确切地说是眼睛的部分挪到了身体背后,“你还看到什么情况么?”
“我就看到你比红龙小得多。”吴语靠在走廊围栏上休息。红龙在他的手中已经有茶几那么大了,显得很不安分。显然,肖骆离也看到了那根暗红色的线。笛声仍然在他们的脑袋里回转,但已经没有办法再将他们向前继续带领了。
红龙显然对中世纪的音乐颇为熟悉,半张着嘴像是在哼歌。吴语不禁想知道,以龙的形态唱歌究竟是什么声音。他冲着龙布满鳞片的脸一阵傻笑:
“你也能听得到啊?这音乐还算是好听,不过大晚上的在学校里还是挺恐怖哈?琴房里要是突然走出来个人——”
“这里应该没有人。”史莱姆挪过来说,“每一扇门都开着,即使有人也应该留下踪迹。这个家伙很狡猾,知道在琴房里用音乐这种媒介最便利,因此根本不屑于露出实体。假如刚才那根线是巡逻兵,那么接下来要提防的是大部队。”
“我能提出点儿反对意见么……”吴语像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举起手——其实是他担心史来穆看不见罢了,“我不觉得那个蛇一样的线是巡逻兵。玩儿游戏派斥候出去,也没见哪家是一上来就捆人的?”
“哦?”大果冻有了点兴趣,“你所看到的是直接就来捆人?”
吴语猛点头,似乎这样才能抵消一部分头痛的症状。
“那就有另一种可能了……”史莱姆往前蠕动两下,趴在走廊的中间,“如果音乐是一种武器,那么它最有效的攻击从来都不会是直接攻击。”
“谁说的,六指琴魔就——”吴语觉得这个例子还是值得参考的,但他忽然想起来暗红色的线在大果冻上滑出去的瞬间,“比起有形体的攻击,好像更适合捆着人往一个地方走。你说那些被动听音乐给诱惑的冤死鬼们是不是也——”
“如果这里是水边,那就是海妖塞壬的歌声。但这里没有水,牵着生物们往前走的就是另一种诱惑。”史莱姆转向吴语,“需要我告诉你,他是何方神圣么?”
吴语还没来得及回答,红龙突然在他的手上躁动起来,显得很不安。两只翅膀拼命地扑着,像是要极力告知一件什么事情,却又说不出来。
这次,吴语放大的视线终于又帮上了大忙。他能清楚地看到肖骆离的表情,浮现在那张红龙的鳞片脸上。红色的小火星此时像是一盆熊熊燃烧的烈焰,在喘息里燃起,又熄灭下去。
“有东西在让他生气。”吴语提醒史莱姆,“他没法控制住自己,可能是不太好的东西。”
红龙用力地摆了两下头。
“还是说……你知道这东西很危险?”
红龙扇了一下翅膀。
“你见过他么?”
红龙用力地沉下脖子,双足仍然不停地踏着。看来焦躁的情绪根本无法消除。
“你再踩……我的手掌就要被踩到骨裂了。”吴语将红龙挪到自己的手臂上。
现在他们都能感知到的,只有音乐声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要说啥。”吴语向大果冻怪求助,“你也不教我一点儿龙语。我能用口型给你演示不?”
“某些音你还是发不出来。”即使变成大果冻,史来穆也还是可以泼冷水的。
“可我觉得肖骆离的样子不太正常啊……”吴语担心地说道。他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因为在呼吸见冒出的火星越来越少,越来越弱,仿佛有些能量正在慢慢地从红龙身上离去。这让他疑心,自己的前房客是不是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我看看。”
蓝色的触手按在龙的额头上,却并没有显出要烧起来的样子。按道理说,在即将喷火的龙面前,水当当的凝胶肯定会有所蒸发。
“他很冷,而且很烦躁。”史来穆的结论没有给吴语多少开心的苗头,然而并没有一蹶不振。那团看起来并不结实的软体生物用着自己最大的声音,在一寸寸被蚕食的红色月亮下,在回响着笛声的琴房前,用宣战般的语气喊道:
“你还不打算出来么!”
笛声终于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