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龙在飞翔。
即使是一只拇指大小的龙,在飞起来的时候也能看出它周身的气魄。那是古老的传说突然跃入现实之时所激发出的巨大能量,就连蚀红的月亮都只有在背后默默充当背景的份儿。
他飞舞,他扇动大大的翅膀,他抬起下颌,向空中喷出一星又一星火花。他的眼睛是极亮的金棕色。他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并不大,但整层楼的地板都在颤抖着。
吴语突然无比怀念他头痛外加幻视的那会儿——能看清楚这是何等威仪,该有多么幸运啊!
吹笛人显然感受到了一条龙所带来的威力。他的笛声更响了,像是无数的小锥子在戳着龙吟带来的屏障。那些白色的书页和试卷狂乱地涌进裂缝中,密密匝匝地几乎要遮住整片天。有些纸张在空气中的速度太快,“呲啦呲啦”地掠出了火星,最后变成纸灰洒了一地。吹笛人就在这送葬般的纸灰里用力地舞弄着那杆笛子,手指灵活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他越吹越起劲,越吹表情越得意,将喷吐火星的红龙完全不放在眼里。那些音符不再组成红线,但吴语相信,它们绝对不会再没完没了地缠绕着红龙。因为腾跃并挥舞翅膀的动作,是全然自由的。
史来穆也没有闲着。他的手又一次成为了喷出酸液的“水枪”,但更多的作用只是干扰罢了。这让吹笛人有些恼火——不能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吹完整首曲子,只得左右挪移。走廊并不宽敞,又得时时防备被酸液溅了一身,脚步也就变得零散而滑稽。
“你还真会躲!”配上红黄相间的衣服,吴语都快把吹笛人玩儿命的演奏当猴把戏表演来看了。
他很快就被白了一眼。
吹笛人跳起来,双脚巧妙地越过酸液形成的小型包围圈。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落回到地面上。
吸取着地面上文字力量的裂缝,并没有轻易放过这位努力为之增加能量的年轻人。吹笛人的两只脚现在完全悬空了,这让他有些恐慌,笛声也随之停下来。但裂缝吸收文字的力量并没有因此减弱。
“没关系,目的已经达到了。”吹笛人冲着史来穆笑着说,“沈慕告诉过我,只需要躲开你的酸液,就没法受伤害。现在我只需要继续吹一首曲子,就能够——”
“我奉劝你还是算了。”史来穆竟然停止了喷洒酸液,将那条触手恢复到普通的蓝色形状,抓住吹笛人的腿,“你已经没法站在地面上,还不明白这情况有多糟糕么?”
红龙继续试着用火星制造出龙焰,稍纵即逝的光在半空中闪过,衬得走廊里的光和影子尤其诡谲。
“你是要挽留我,还是劝降?”吹笛人用力挣脱了触手的挽留,“这条红龙的力量看来恢复了,我带走它也能完成任务,一举两得。”
“你不会想带他走的。”史来穆并没有再伸出援手。
“这是我的任务。”吹笛人留下一个轻蔑的微笑,同时也是最后的微笑。因为他很快就继续板起脸,演奏着另一首节奏更快的曲子。但文字被吞噬的速度并没有变得更快,范围也没有进一步扩大——至少街对面的书店还是好好的。它们甚至有着无可逆转的回落趋势,飞向裂缝的数量只减不增。
加速飞向裂缝的,只有吹笛人自己而已。
吴语看到,年轻人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慌乱的神情,然而在史来穆冷静的注释下,这表情被尴尬地隐藏了起来。
他已经飞到了区中钟楼的位置,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指针。那根长长的分针停在15分的位置上,不偏不倚地稳住了即将飞走的身躯。
“如果你现在还想回来。”史来穆向着空中喊,“需要我们帮忙么?我说过,你很有因为方面的天赋,要不要让区中的专业老师帮你找个好出路?”
没有回答。
史来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食甚的最后一分钟,钟楼的分针向下落了重重的一格。
与此同时,一直在空中喷出火星的红龙,终于燃起了一条长长的龙焰。
吹笛人的脸上没有痛苦,相反却充满着亲眼目睹龙焰的惊喜。他弹过吉他又握过笛子的手松开了指针,全然放逐自己的身体。强大的吸力让他迅速冲进了裂缝,连哼一声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月亮终于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恢复到夜色之中的光便显得更加漠然。裂缝在光的照射下,好像在空中不自觉地抖了三抖,紧接着便喷出比之前更为强大的气流。所有被吞进去的东西,卷子、书本、笔记,几乎要将整座走廊都给覆盖起来,没完没了地从裂缝中逃离并且自顾自地归还到原来的位置。教学楼上没有来得及关好的窗成了它们还原的入口,但很快就不够用了。有些卷子甚至穿过门的缝隙,重新回到那些辛辛苦苦出好并印好它们的老师的桌上,预备给学生带来新的考验。
吴语的眼睛也感觉到一阵热浪,但与当时凝视裂缝的完全不一样。他用余光看到了在空中继续施展龙焰的红龙,身躯分明是在慢慢变大……变大……变大……
他觉得很温暖,脑袋一沉,闭上眼睛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就是晚饭时间,因为有红烧肉的香味和窗外不再刺眼的夕阳。
“我饿了!”吴语躺在床上喊。李睿却并没有从厨房探出身子,而是坐在床边对他笑。
“你睡得可真香。”小城管递过来牛奶,“喝了吧。”
“这牛奶是买给小绿的。”吴语没有接,支起身子向放着绿龙的橱柜上看。
那上面空无一物。
“有人叫我?”客厅沙发上传来有些耳熟的女声,但并没有显得干练而中气十足,有点儿大病初愈的疲惫。
“嘿?她醒了?那肖骆离呢?”吴语一骨碌爬起来。史来穆正推开门往里走,见到仍然生龙活虎的吴语,也长舒了一口气。
“我今天回得有点晚,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事。”史来穆脱下西装外套,“年级主任今天发现,保险柜里多了一摞语文试卷,就是上次月考丢失的,整天都在纳闷是怎么回事。”
“可得够他纳闷一阵儿了!”吴语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想笑。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因病请假的学生和老师都回来了。”史来穆伸出触手,按在吴语的额头上,“嗯,你也好像没有头痛过。”
“喂喂喂!不带一回来就这么侵犯人家隐私权的!”吴语甩开触手表示抗议,不过心里还是为那个倒霉催的“爱丽丝漫游综合症”不治而愈感到庆幸,“既然小绿恢复了,肖骆离是不是——”
“所以你觉得究竟是谁在做饭啊!”李睿忙着布置饭桌。吴语在茶几上吃习惯了,饭桌上都积了层薄薄的灰。现在重新启用的感觉,简直不能更有居家温暖感。
“昨晚上吹笛子的那人他……”吴语想起昨晚的事,心中一阵激动。
“劝阻无效,于是被裂缝反噬了。”史来穆仍然面露遗憾,“你也看到我试着让他别这么干,结果呢?”
“什么?居然有当事人没想到裂缝反噬的作用?”李睿作为裂缝相关权威发言人,对吹笛人的行为表示不解,“他难道不知道,增幅效果达到一定程度,又无法控制其范围,就会把本身也给吸进去?”
“可能姓沈的那老家伙没和他讲过。”吴语耸耸肩,嘴角往下一撇,“昨天晚上就看着他飞进去了。可能还有学艺不精,老史说他原来是个弹吉他的,一手指头的茧。”
李睿做了个于心不忍的表情:
“那他可算是惨了,百分之百直接没命。”
“确实,昨天多亏提醒,我才发现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这才有底气来用激将法。不过啊,吴老板。”史来穆微笑着说,“普通人类确实没办法挥挥手就赶走笛声的魔力呢。”
“所以……那意味着什么?”吴语生怕自己要变异了。
“恭喜你,下次可以直接参加战斗了。”
“什么!不行不行!”吴语缩着脖子往后躲,“我一不会肉搏,二不会刀枪,跟着你战斗我就是猪队友!”
“别担心,有我在呢!”过分柔和的声音,永远是属于温润的那家伙。肖骆离端着菜走出来,摆在擦得干干净净的饭桌上,看着就让人有胃口。接着,他走到沙发边,扶起身体还不够好的小绿坐到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
“啧啧啧,模范好老公。啥都别说了,吃饭,吃饭!”吴语确实是无肉不欢,筷子已经捏上了手。
但好好享用晚饭,在这间屋子里俨然成了奢侈品……
窗外适时地响起一阵敲击声。
“估计是齐呓来分一杯羹了。”李睿站起来,“我去开窗户让她进来。”
“快点儿回来啊,你不过来我就把肉都吃完了!”吴语狠命地往嘴里塞食物,吃相让身为主厨的肖骆离看着很是开心。
李睿并没有回答。
他站在窗户边,面对着站在夕阳中的铁塔一般的高大身躯,问道:
“你是……谁?”
正对着窗户坐着的小绿,却放下了碗筷。她的脸本来就苍白,现在更是不太好看。她有些干涸的嘴唇翕动着,小声地说出来者的身份: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