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形成的走廊尽头,就是史来穆要带吴语前去查阅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光出现,到处都是牛皮纸袋,土黄的颜色让他看不到希望。不过,倘若让任何一个视线正常的人在放大了一百倍的牛皮纸袋阵群中穿心,他也一定看不到什么希望
“继续往前走,看到任何东西就告诉我。”史来穆一直站在吴语旁边说。
他小心翼翼地在越来越逼仄的空间里走着,尽力用眼睛去捕捉一切可能产生的异象。
但异象并没有在前方出现。它在一排书架的底部,来自于一只同样显得巨大的档案袋。
在吴语的视线里,它是彩色的,和四周那些牛皮纸形成的包围圈截然不同。而且那些彩色似曾相识,就像是在某幅画中看到过的一样,有些闪烁的光。
他想起齐呓用梦境调处的颜料,透过架子的缝隙又往阅览区看了一眼。齐呓周身的水汽仍旧没有散去,反而似乎越来越多了。看来那只徘徊在周围的水生哺乳动物并没有走远,还在不停地暗示着自己的存在。
“有鲸鱼,或者是海豚。”吴语的手指向齐呓所在的方位。
“你觉得这是有用的信息,还是单纯的幻觉?”史来穆并没有急于下结论,而是很客气地问道。有这么尊重他人意见的老师,也是学生的一件幸事。
“是真的,至少是对我有帮助的。”吴语弯下腰,将彩色档案袋从书架上抽出来,“我想它在这里。”
“这里不是关于裂缝相关记载的区域。”史来穆提醒道。
“但是它在这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信息。”吴语看着档案袋。它大得几乎要拿不住,在两只手里不安分地挣脱着。他强行把它翻到正面,发现那些彩色来源于封面上的一幅画。
土黄色的牛皮纸袋就是这幅画的画板。上面有灰白和褐青江豚在水里跳跃,背上还有孩童的身影,像是骑着江豚往另一个地方赶去。
“这是……齐呓的画……”吴语刚要往外走,史来穆却把他拦了回来。
“我们不知道这份资料和裂缝有什么联系。”推着眼镜的史老师说,“你可以再继续找一找。”
“没有了。”吴语非常肯定地看着前面的资料架。现在那些档案袋逐渐退去了膨胀的势头,开始变得越来越正常。他知道,这是“爱丽丝漫游症”的效力要过去了,接下来要找只能凭借自己的双眼。他再次看到那份档案,画面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串不知含义的编号留在袋子封面上。还有几个关键词:
历城,江豚,孩子。
“我看不到画了。”他告诉史来穆,“接下来的东西,如果我能看到,你也能。”
“那我们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来查找了。”
标注了裂缝相关的档案并不多,两人大约半小时便全部翻完了。纸质版的资料大部分是些来自于派出所和其他机构的证词,以亲眼目睹的居多,看来裂缝的存在并不是偶然现象。
史来穆特别仔细地查阅着每一次目击资料。吴语注意到,他好像在寻找着每次出现地点之间的联系。
“拿手机拍下来不就行了。”吴语伸手向自己的口袋里摸着,这才想起手机已经在进入之前就寄存了,不禁对这里的管理方式又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居然不是通过科技手段给屏蔽信号!删除图片!
全凭自觉,得钻多少空子啊!
“别小瞧这里的管理系统。”史来穆看出了吴语的疑虑和不屑,指着那个现在看起来无比正常的管理员,他身材魁梧,肌肉在初夏的衣衫下呼之欲出,只是戴着一副墨镜,“不要小看他,没有东西能瞒得过他的耳朵。”
“那我们现在说的,他都知道?”
“对。你应该知道希腊神话里有个叫奥里翁的猎人?那就是他。”
盲眼的奥里翁和猎户座的故事,还是吴语以前听初中地理老师讲过的。那是他初中时期为数不多喜欢的课,因为老师从来不批评他开小差,还经常会讲些和天文地理知识有关的小故事。那是个一直用盲眼追逐太阳的男人,想尽一切办法去找回复明的真相。他的耳朵在长期的黑暗中锻炼出了出奇的灵敏,而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再次见到光明和心上人的模样。
要找回真相,必定需要逐日万年的勇气。吴语记得当时地理老师就是这么说的。他很喜欢这句话,还在笔记本上抄了又抄。
想不到奥里翁现在还是双目失明,而继续追逐真相的人,现在变成了深受眼前异象困扰的自己。
他很想走上前去,问一问这位管理员,有没有过遗憾和后悔。但那位墨镜男的气场实在太强大,让他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来地点之间联系并不大。”趁着吴语瞎想的这会儿,史来穆已经整理完了全部要用的资料,归成小小一堆放在身边,“我们出去给齐呓看看,她应该带了笔。”他将那只没有打开的档案袋放在最下面,递到吴语手中。
“我们找完了。”吴语对着管理员说。周围安安静静的,他没敢大声喊。
管理员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应许。
“这就是让我们速查速决了。”史来穆将资料放在齐呓面前。
“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们不打算回来找我了。”齐呓双手插进空荡荡的口袋,“多少巧克力也不耐吃。”
“内容不多,仔细点查也好。”
齐呓一张一张地翻阅着他们收集来的资料,笔尖在几张A4纸上写写画画:
“都是目击证词?除了能证明他们运气好于常人之外,还有别的作用么?”
“我试图找出地点的联系,但是失败了。”
齐呓稍稍一顿,随即笑起来,笑得让吴语有点发毛:
“你还是太年轻。”她将笔抬起来,笔尖正对着史来穆的鼻子,“只找过地点名称的联系对吧?不要忘记,历城是依江而建的。”
她将纸上写着的十几个地点用笔连起来,露出满足的笑。
“不对,你辖区内的两个小区并不在江边。”史来穆提出了异议。
“再看看时间?没想到你竟然会忽略这么低级的问题,难怪升不了级。”
“时间有啥问题?不就是九十年代末么?怎么了?”吴语没看明白,史来穆却已经对着发黄的记录纸连连点头:
“九十年代末,历城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涨水期。那几个小区现在也依然是渍水严重的地方。”
齐呓冷眼看着两人的解释,依旧一张张地在纸上划着符号。
“又不是第一次到历城,水边的问题必然有原——”她突然停住,手里拿着那袋写有“历城、江豚、孩子”的档案袋,“这是哪儿来的?”
“我找到的。”吴语看到她神色不太正常,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他见齐呓拿着档案袋的手往后缩,站起来一把抢过去。
“你们没有权限找这袋档案,你们应该找的是裂缝——”齐呓不松手。
“他们可以查阅,按规定。”管理员远远地招呼,看来盲眼的奥里翁确实什么都知道。
齐呓不满地哼了一声,抓着档案袋的手松了几分。“你多少也听说过历城的一些传说,为什么一定需要这袋档案。”
“因为这是我发现的。”吴语头一次这么自信。尽管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幻觉,他还是选择相信。
“但我不认为自己的身世和裂缝有关。”齐呓对他说道,“如果这袋档案让你们后悔,可别怪我。”
“你一开始就想让我们发现并协助查阅这份档案,不是么?”史来穆站起来,找了个正对着齐呓的位置坐下,好直视她的脸,才慢慢地说起来,“你让吴语看你作画,并且把这幅画送到家里来。你完全可以选择写生,或者其他无关紧要的题材,但你偏偏画了江豚。吴老板,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她说过什么话么?”
“她说她不是历城生的,而且还说以前这儿有江豚……”吴语极力回忆着,不太确定地说。
“没错,关于梦画师的来历,也有个传说,说她们都是江豚驮来的。”史来穆从头到尾都在盯着看齐呓,吴语想,这位“心口不一”的女王大人这时候一定五味杂陈——想得到关注,却不希望过分关注,这样的女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看来选择单身的好处也挺多?
“她自己说不就完了么?”
“你觉得她会告诉我们么?”史来穆继续盯着齐呓,“更何况,她还指望你看到一些其他的东西。”他打开档案袋,从里面倒出不少写满了字的纸和照片。
“江豚的背上,真的驮着孩子?”吴语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问道。照片上的孩子似乎刚刚准备从江豚背上下来。她的眼睛很大,穿着白色的宽大外套,蓬松的发辫在脑后飘着。她向前伸出一只手,像是有个正在岸边接应的人准备带她上岸。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几年前死了。”齐呓把脸扭过去,“死因不明。”
“这一个呢?”吴语拿出另一张孩子的照片。上面没有江豚,只有一个穿着白外套的女孩儿,站在江边等啊等啊。
“是个前辈。她和我们比起来。已经长得很大了。”齐呓有些说不下去,直接从桌上抓起一小沓档案,看也不看,熟练地翻到一页。
“她在等着接她回去的讯息,但是——”齐呓火焰一般的嘴唇里灼烧出一句话,“江豚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