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住裂缝!”史来穆强调道,“不要伸手!”
他的触手已经滑进了柜子里,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膨胀,直至张开成水蓝色的胶质保护层。在这团柔韧性极佳的保护层包裹下,试卷和红龙被托出柜子,只剩下黑暗中的裂缝吞吐着几星残余的能量。
即使没有史来穆的强调,吴语也无法挪开注视着裂缝的眼睛。
他所看到的只有一束光,而光的背后似乎又由许许多多颗星星的光所组成。这些细小而悠远的光斑找准了突破口,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伸出黑色的舌头,****着吸引着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并向自己无条件地靠拢。
在一条不足10厘米宽的裂缝中,他看到了整个苍穹的浩瀚星辰,也许还有下一个世界中的天体。
“老……老史……”吴语的声音在发抖,“我盯着了……”
他没敢回头。磁石般吸引着他粉红色瞳孔的力量,在此时又将他向柜子伸出拉了一把。确实有着爆炸残余后的烟火硫磺气味,但它们是直接喷吐在脸上的,就像是赤裸裸地告诉着想要一探究竟的人:这是禁地。
但禁地往往是最容易激发探险欲望的地方。更何况在裂缝中,那些数不清的光点还在上下舞动。
这使得他不能不向透出光的地方伸出手去。他觉得必须要一探究竟,因为那边有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有……父母亲?
光斑越来越多,晃动得也越来越频繁了。吴语现在能够看到一条长而隐秘的黑色光带,在裂缝中探出来,翻卷着向他伸出的手靠近。
要是普通人,也许看不见吧。他意识里最后的力量说着。
“黑色的光带,怎么可能会存在呢……我没有看错,我没有看错……”
但他确实看到了,那些卷曲翻涌着,像焰火的舌头一般吞着空气的东西,在招呼自己快点过去。
它们终于抓住了自己的手指,不是生拉硬拽,而是轻轻戳着指甲与皮肤中间的空隙,像一只想要邀请又羞于表达的小动物。吴语觉得自己在怜悯了,管他哪个宇宙呢,只要看起来温和又善良,又不会弄痛人类,那么就相信吧。另一个世界有自己的另一个家,加上自己正好是完整的。说不定路人们不会再歧视他整个家族的白色头发,不会歧视他在阳光下睁不开的眼睛。他有理由相信,有家的地方就是美满是世界。
温和的感觉在他指端的皮肤上浸入,在眼前勾勒出一幅画。
回家后的自己,在门口宽敞的衣帽间里换下外套。没有帽子,因为即使有阳光也很温和,一点都不会刺痛粉红色的眼睛。四套房子都在,书店好像没有再开门了。父亲母亲都退休在家,然而看上去依旧很有气质。母亲说吴语真是能干,一毕业就进了一间不错的公司,好像还是电力系统的?区中的大喇叭响得依旧很吵,父亲说他们要卖掉这里的全部房产,去离吴语公司近的地方买两套房子——其中一套等到他结婚时装修成新房。区中的老师们和学生们都出来了,他在阳台上看,看到一位西装笔挺的男人。真奇怪啊,大夏天的穿西装三件套,领带都打得笔笔挺挺端端正正?……这个世界里有这号怪人物?……
一只软绵绵的蓝色物体拍了下来。
裂缝里的画面像抽离了信号的电视机,闪出一片雪花点,在吴语的眼前嗞嗞地蔓延成一大片。
“吴老板?说句话,说句话!”史来穆的声音非常非常近,好像就在蓝色的触手里。但他依然什么也看不到,更说不出话。雪花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终究变成一片青灰色。他能感觉到触手一直拍打着自己的肩膀和额头,催促着快些发出声音。
青灰色褪尽了,变成一些透明的蓝色。
“你干嘛?”在触手的拍打下,吴语终于恢复了好好说话的能力。
“刚才很危险,我好像和你说过别伸手?”史来穆“滋溜滋溜”地缩回两条前端扁平的触手,“你差一点儿就要被裂缝给吃掉了。它已经把你向里拽了一段,还好只有手臂。如果是正常体型的人类,要塞进这只铁柜子里,肯定在通过柜门时就得被大卸八块。看看身上,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哪儿疼了?一点都没感觉啊!”吴语扳两下脖子,又伸手做扩胸运动。他感到视力变得出奇的好,手指尖儿也安然无恙。
“还好没事。”史来穆坐回到椅子上,用笔尖逗着伸直脖子的小红龙,“你看,我们的老朋友回来了。虽然还是很小,但总算是完整地回来了。”
“可喜可贺!肖骆离,你家妹子等你等得多辛苦知道不?”吴语也走到小红龙面前,“还好你是醒着的,要是一睡睡俩,我可养不起!”
“还得感谢你帮忙盯住裂缝。”史来穆站到他背后,说道,“如果只是一味抢救,不去注意裂缝的情况,可能会从那边再喷出些别的物质也说不定。你还记得李睿说过的事情么?在墓碑前的那道裂缝里,有热气流出现。如果肖骆离是在那边因爆炸被弹出来的话——”
“那么爆炸就很可能会伤到他。小绿也是这么被弄得不省人事——啊,不省‘龙’事的,对不?”吴语觉得自己脑子特别好使了。他转过身,想要证明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得到了充分锻炼。
当他轻松地回头,看到史来穆时,觉得这团生物开始扭曲起来。
那并不是变形时的拟态,甚至不是一团果冻,而是眼前的人类形态发生了异变。史来穆的西装没有变化,桌子和红笔也没有变化,但他的个头越来越小,小到几乎要让吴语看不见了。而桌上的红龙却越来越大,大到要占满整张办公室的桌面。
“老史,你变形了么?”他奇怪地问。
“没有啊。”史来穆已经小到看不见,可音量一点都不见小。
“我怎么看不到你?”吴语向着声音的来源挥手。一只细小的胳膊在庞大的座椅上回应着他。
“你是不是变小了?”之所以没有怀疑自己变大,是因为他还是好好地坐在椅子上。
“怎么了?”史来穆的声音又令人安心地说道,“等我换一种形态。”
蓝色果冻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触手搭在手腕脉搏跳动的位置,但在巨型红龙的身边,这团伸出触手的蓝色果冻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已经小到快要缩小成盘子里布丁了。
“还是不行。”吴语腾出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挺小。”他走出办公室,应该悬着的半拉月亮在空中怎么找也找不到。而漫天的星光,此时一个胜过一个地挤占着夜晚的天空。
操场小了,自鸣钟的钟楼却大得充满压迫感。走廊和楼梯在他脚下,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踩紧了,可弯弯扭扭的样子并没有消失。
“你确定这些都没变化?”吴语惊恐地问。
“情况不太好。”布丁大小的蓝色物体在他脚边说。巨大的红龙像是要把无人看守的教学楼走廊撑破,翅膀还是扇动得那么有活力。
“还好肖骆离恢复正常了。”吴语给自己找点儿安慰。
“他没有恢复。”史来穆说得很无奈,“一点也没有。”
“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们都不正常啊!”吴语吼出来。
书店没法开门了,小绿也没人喂牛奶了——据说肖骆离还是很小,但在吴语的眼睛里,他有时会变得很大。除了不能恢复人形,他觉得这只红龙能带着自己再次飞上天。这种异样的感觉在一觉醒来后尤为强烈,几个小时之后又会恢复正常。在看到一切都变得正常时,他会失身地看着突然平静的周围,好像又被史来穆带去经历过一场历险。
史来穆和李睿也提出过请假在家照应两天,但被吴语果断地拒绝了。
“我得去医院看看。”他破天荒地起了大早,同时强调道,“去人类的医院。”
从社区医院一直看到市立医院,所有大夫的问话都出奇一致。
“你有过癫痫病史么?”
“你有过家族遗传精神病史么?”
“你长期服用过安眠药么?”
“你时常头痛么?”
最后,他们都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母:AIWS。
“这种病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爱丽丝漫游综合征。”史来穆拿着吴语的病历,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小红龙用翅膀遮蔽着绿龙,好挡住电风扇吹过来的凉风。但他还是不能说话,只能用鸣叫声或简单的动作表达自己的需求。
“是够好听的。不过我算是知道爱丽丝那小姑娘是啥感觉了——敢情个个医生都怀疑我精神分裂,直接说我疯了不就成了?”吴语有些不满,但令他更不满的是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他们做了CT,说脑子俩区域出问题了,还建议我要是觉得脑袋痛,就赶快找个地方睡一觉。这算啥?这算逃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