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雪天,程皓接到他父亲的一个电话。程皓母亲的肺病突然加重,而且引发了心衰。两天多了,只能在炕上躺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在清醒时还念念不忘程皓弟弟上大学的费用,并且坚持认为是自己的病花掉了程皓弟弟的学费,而正是这种极度的内疚和生气,一下子使她的病情加重。
她母亲的病需要做一个大手术,医院要求,至少要押两万元。但要是不做手术,很可能朝不保夕。
血缘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比全球定位系统还要精确,数千里外的山区小村以一种神秘的力量直捣程皓的心窝。程皓的脸上很快就布满愁云惨雾了,那些干旱地区的人工降雨要是有这一半的成功率也算农民万岁了。程皓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奸雄,他的这种状态根本就瞒不了人,尤其瞒不过古怪精灵的水莲。在水莲追问程皓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她又逼问我,我只好轻描淡写地告诉水莲,程皓母亲的身体不太好。
第二天,水莲见了程皓,看程皓愁眉苦脸的样子,故作神秘地说:
“程皓,我替你想个办法。我见街上有个女孩子,为了治好她父亲的病,登个广告说,谁能出钱为她父亲治病,她就嫁给谁,这叫做卖身救父。你也可以学着做一做,你这么帅,应该有市场的。”
看程皓难过的样子,水莲却在乱开玩笑,我就在一旁狠狠地掐了水莲一把。水莲过后却对我说,她已经准备借钱给程皓,但却不想说,她要看看这小子能熬到什么时候。
水莲离开以后,程皓突然抱头痛哭,说:“我妈才四十多岁,她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啊。”
惟一知道事情严重性的是我。程皓说,除了我,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水莲呢?你还可以向她借一点,我这里也有一些积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就是因为她有钱,我才不敢告诉她。我和她的旧账还在那儿,我怎么又向她借呢?这次可不是一万那么简单,上次我花了一万,这次,只是我妈的手术费可能就会超过两万。”
程皓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这个我以前倒是没太注意。后来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很爱面子的。我正想继续劝他借钱,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
“有了,婷婷,我有一个炒股的朋友,一直跟我说,要是用钱可以向他借,我这个炒股的朋友今年挣了一笔,我可以向他借,他很义气的。”
说完他就去找那个朋友去了。
第二天又见面时,他高兴地告诉我:
“钱已经借到了,做手术的两万元,差不多够了。”
当时我和水莲在一起,大概因为已经借到了钱,他也没有回避水莲。他接着告诉我们:
“炒股比陪聊还来钱快,我的朋友玩得挺好。”
水莲听完就有点纳闷:怎么会借那么多?我才把程皓母亲病重的事告诉了水莲。水莲就不高兴地说:
“程皓,这么严重干吗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会借给你的。”
“其实那个朋友也很有钱,我一直没有惊动过他,向谁借也一样借。我不向你借还有一个原因,从你这借钱容易使我有了惰性,而他答应借给我的下一笔钱,是给我炒股的本钱,今年的股市还可以,炒得好的话,我弟弟的学费短期内就可以解决。”
“别梦想了,股市又不是你家开的,说赚就赚啊。”水莲就大叫。
“万一赔进去怎么办?”我也说。
“赔进去的话,我那朋友就认倒霉了。他说,借给我钱的时候,也是想让我快点还,所以才借给我活钱,让我用钱生钱,也许能快点还给他。”
水莲这时才认真地说:“程皓,我先许个诺,你如果挣了钱,挣了大钱,那当然是好事,就什么也别说了。你如果赔进去了,我愿意出资帮你再赚回来,一言为定,好不好?”
“谢谢你,水莲,如果挣了钱,我会首先还了你的那一万。”
水莲就笑一笑说:“到时候我就失去当债主的优越感了。”
程皓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你俩先回,我还得赶回老家给我母亲做手术。”
“我去送你吧。”水莲走后,我说。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一直主动挽着程皓的胳膊,我感觉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太需要安慰了。程皓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有人说,男人其实更累,因为他们的累在心里,他们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男子汉形象需要保持。比如程皓,总觉得向一个女孩子借钱,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我每每在街上遇到一些沧桑的男人,或者有着罗中立名画《父亲》中那般像被砍了无数刀的面容苍老的男人,就觉得,他们真的很需要安慰。
以弱者自居的女性,惯于在男人面前撒娇使性子,久而久之便忽略了男人内心的感受,让偶然成为一种必然,让一件饶有趣味的游戏成为一个很烦人的成规,这,当然不好。
也许上面提到的男人,应该叫做“好男人”。
在人声嘈杂的车站候车厅,我和程皓并列坐着。我把头枕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他在颤抖,他的手心汗涔涔的。他仍然不说话,慢慢地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摸着我的长发。他亲吻了我的长发,亲吻的同时,他流泪了,泪水顺着我的头发滑下,滴在我的手上。我的手如同舌头一样,居然有一种咸涩的感觉。
我在心底窃笑了。让一个男人宣泄是多么不容易啊!车进站了,程皓悄悄地揩了泪水,站起来看着我,他轻轻拥了我一下,扭头随人流走去。我紧走两步,再一次握住他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却点点头,大步而去。
望着这个疲惫的男人,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怪不得,男性心理的承载量,一直是心理学研究的重要课题。
在火车上,程皓看着窗外,突然抱头痛哭,良久不能停息。
这次,程皓仍然没有把母亲病重的消息告诉程明,他不想扰乱程明的心情。程明和花妮已经暂时离开了那家广告公司,用一部分积蓄报上了高考强化班,紧张地备战高考。他们基本上不在我们眼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