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利奥·罗塞顿
这位看似平常的父亲,其实是多么了不起呀,他把生活中所有的苦辣酸涩,都悄悄咽进肚子里,给大家留下的总是一副微笑的面孔。
不久前我们埋葬了父亲。对父亲的回忆——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声叹息,每一个微笑——如难以预料的涓涓细流时时在我的脑海中流过。
父亲是个朴实无华的人,一点也不做作、虚伪,他的情趣纯真无邪,他的欲望极易满足,他从不强加于人。对流言蜚语深恶痛绝。从不知道什么叫仇怨或妒忌。我很少听见父亲抱怨,也从未听过他亵渎别人的话。在过去的五十多年里,我一次也未听他讲过低级下流或恶意的想法。
父亲最喜欢和我的母亲、妹妹还有我呆在一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微笑中度过。他的满足能感染别人,和他在一起总是十分愉快的,因为他从不挑起事端。
父亲爱母亲,对她百依百顺,父亲总是毫不迟疑地相信自己很有福气,赢得了这样一个既美丽又聪明,既端庄又自尊的夫人。在他晚年时,父亲经常起早煮咖啡(他煮的咖啡味道好极了),然后边饮咖啡边读报纸,等着母亲来分享他的快乐。
我从未见过像父亲这样酷爱报纸的人,他读起报纸来小心谨慎,细细品味每一条新闻。对父亲来说,早报唤起每天生活的新鲜感;报纸是一个奇迹与愚行的戏台。
父亲是个天生的故事大王,热衷于让别人开怀大笑。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他刚听到的最新笑话或故事讲给你听。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用可笑的故事和哑剧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或腮帮鼓鼓的,或眼睛滴溜溜转,或模仿一种走路姿势,每一次都在你面前展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
父亲经常讲些可笑的怪话来逗我们发笑。他会兴高采烈地喊道:“你们猜猜看,今天早上我遇见了谁?”
“谁?”
“邮递员呀。”
或者他举起食指,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伍德罗·威尔逊(美国第三十八届总统)为什么不能用这只手指写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手指呀。”
这些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吗?你丝毫想像不到这些故事给了我多大的喜悦,因此我感到飘飘然,知道父亲在绞尽脑汁取悦于我,而在取悦一个小孩子的同时,父亲自己也找到了乐趣。
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时,父亲就会给他们讲一些可笑的故事。“唉,”他叹道,“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能把手一直举到这儿(他把手举过头顶),可是现在,我只能举到这儿(肩膀那么高)。”
我的孩子会皱起眉头,拧紧眉毛,想现在——过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是呀,”父亲常会这么说,以给孩子时间去识破他的骗术。“真扫兴。想想看,过去我能举那么高,而现在却不行了——”
这时候孩子尖声喊道:“爷爷,看,你刚才还举那么高呢!”
“对呀。我过去能举那么高——”
“可是,爷爷你不正在举那么高吗?”
这时父亲会朗声大笑,骄傲地搂紧孩子或把他举得高高的,说:“喔唷!你真机灵,爷爷骗不了你了。”
父亲经常故意这样可笑滑稽。到芝加哥定居不久,他到一家为外国人开办的夜校去。老师叫起他:“你能说出一个名词来吗?”
“门。”父亲说。
“很好,再说一个名词。”
“另一扇门。”父亲回答。
我十一岁时,父亲教我下棋。他喜欢这个游戏。六七个月后,当我第一次击败他时,他那股骄傲自豪劲简直难以想像,就像母鸡“咯咯咯”炫耀下蛋一样,父亲总是滔滔不绝地向朋友夸耀一番。
父亲是个充满希望的人,但从没有野心。我母亲是个永不满足,干劲充沛而且很有主意的女人。他们像一个队那样一起干活,母亲设计剪裁服装(做姑娘时她曾在一家纺织厂干过,心灵手巧),采办帽子、围巾等。父亲购买毛线机器,并自己开机编织。
时机成熟时,父母亲雇了几个帮手,开了一家自己的铺子,离家很远。父亲是店主兼制造商,母亲在柜台后接待顾客。他们两人都是积极热情的工会会员,这种从工人到“老板”的地位使我们颇不自在。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曾企图说服四个雇工组织工会——为争取高薪罢工!
若干年后,当我在大家里读经济学课时,总是忆起这荒谬的一幕——老板力劝工人组织工会罢工,而处于被剥削地位的工人们,对自己的现状心满意足,却被他们异想天开的老板困惑住了。
父亲有许多朋友,但没有一个亲密的,因为父亲那么热爱家庭生活。他很敬佩别人具有他自己所不具有的一些优点:所受的教育,分析能力和创造力。他最崇尚直率的性格。他对别人最大的赞美就是:“某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我想父亲的意思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但他只说“了不起”。
父亲爱海,在密执安、加利福尼亚和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他不会游泳,所以从来也未游进没膝的深度。年岁渐大时,他常常坐在海边,让海水拍打着他。看着父亲坐在海边,戴着帽子读报纸,就像一个在澡盆里嬉水的孩子,令人发笑。
丹尼·托马斯曾给我讲述他的父亲——一个健壮傲慢的黎巴嫩人——是如何死去的。老人家最后一次坐在床上,向天堂的方向晃了晃拳头,喊道:“让死亡滚蛋吧!”
我的父亲没有像他那样死去。他遭受了一年心脏病、咳嗽、肺气肿的折磨,心衰力竭,在氧气帐中悄然离去。
有一次,在南港一家医院里,父亲抱怨说脸上有些痒痒。于是我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拿来。我给父亲刮脸时,他问道:“你为什么专程大老远从纽约来密执安?”
“没有呀,”我撒谎说,“我碰巧在底特律开会。很幸运。”
“是有些幸运,”父亲叹道,然后笑了,“你是我有生以来请过的最昂贵的理发师。”
父亲出院时,已是憔悴难认了。走路时要用拐杖,靠我的搀扶。我想起了一句犹太谚语:“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个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个人都哭了。”
但我们从未哭过,因为我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我的工作、我的妻子孩子、我的计划——这些都是父亲百听不厌的事情。我攒了一肚子听来的新故事——这些可以转移父亲对自己日渐衰弱的躯体的注意力。我讲话时,父亲微笑着,装出一副痛苦很快就会消失,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讲话,还有许多故事要讲的样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芝加哥的一家医院里,他在氧气帐的罩子下,奄奄一息,昏睡着。我和妻子向他道别,但父亲没有听见。我给他一个飞吻,我想父亲是看不见的。可是他看见了。父亲点点头,做了一个满是皱纹的鬼脸——当他说“别为我担忧”或“别等我”时,总是做这样的鬼脸。然后他挣扎着将两只手指放到唇边,回报我一个飞吻。
父亲是一个可亲、善良而温和的人,我爱父亲。
父亲去世后,我常去游泳,每天都去。在水里你可以流泪痛哭,当你眼睛红红地出来时,人们会认为那是游泳的缘故。我现在是多么怀念父亲。和我在一起,父亲感到欢愉;和父亲在一起,我是多么轻松快活。
父亲活在我的脑海里——那么栩栩如生;他的音容笑貌时时涌入记忆中。这时我会听见自己在呼喊:“哦,爸爸,爸爸,你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