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契佛
我发现,即使是一种恶习,但发生在一位和儿子重逢的父亲身上,也变得有几分可爱、让人不禁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是在中央车站。当时我是从阿迪龙达克斯的祖母家到科德角我母亲租赁的小别墅去。我给父亲写了封信,说我要在纽约停车一个半小时,问他我们能否一起吃顿午饭。果然,十二点整,我看到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对我来说,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了,因为我母亲三年前就同他离了婚,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同他见过面。可是当我一眼看到他,我马上认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肉和血,我的将来和归宿,我心里清楚,等我长大成人,也许会多少像他这种模样;我只能在他的圈子里奋斗。他是个身材魁伟的美男子,我能够再度见到他,心里真是高兴得要命。他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握了握我的手。“嗨,查理,”他说,“嗨,孩子,我真想带你上我的俱乐部,可它在六十几街呢,要是你非得急着坐车走,我看我们在附近吃点东西吧。”他搂着我,我像母亲闻玫瑰花那样闻着父亲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强烈的威士忌酒、刮脸护肤香水、鞋油、毛料衣服加上成年男性臭味的混合体。我巴望有人看到我们团聚。我真想有人给我们拍张照片。我想为我们父子团聚留个纪念。
我们走出火车站,沿着一条小街来到一家饭店。时间尚早,店内空荡荡的。酒吧的侍者正在和一个送货的孩子吵嘴,还有一个穿红外套的上了岁数的侍者坐在厨房门口。我们坐了下来,父亲高声招呼着这个侍者。“堂倌,”他嚷嚷道,“堂倌!总管大人!我叫你哪!”在空荡荡的餐厅里,他这么大声吆喝显得很不合适。“过来照应一下我们好吗?”他高喊着“快,快点儿!”接着拍了拍手掌。这下子引起了那位老侍者的注意,他才拖着脚步朝我们走了过来。
“你是朝我拍的手吗?”
“别嚷,别嚷,酒掌柜的,”我父亲说,“要是没有过分劳您的大驾——要是没有过分超出您的职责的话,请给我们来两杯吃牛排的吉布森酒好吗?”
“我可不喜欢别人朝我拍手。”老侍者说。
“我要是把我的哨子带来就好了,”我父亲说,“我有一把哨子,是专门用来吹给老侍者听的。得了,拿出你的小票本和铅笔头吧,看您能不能利利落落地把这点事办了:两杯吃牛排的吉布森酒。跟着我重复一遍:两杯吃牛排的吉布森酒。”
“我看你们最好上别的地方去吧。”老侍者不急不慢地说。
“这,”我父亲说,“可是一个我闻所未闻的最绝妙的主意。起来,查理,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随父亲走出那家饭馆,进了另一家。这次他可不那样大声嚷嚷了。我们要的酒端来了,他盘问我一番关于这个棒球节比赛情况,然后用餐刀敲着空酒杯的边,又开始喊叫起来:“堂倌!堂倌!总管大人!喂!麻烦你们再给我们来两杯这种酒。”
“这孩子多大了?”侍者问道。
“那不关你的事。”父亲说。
“对不起,先生,”侍者说,“我可不能给这孩子上第二杯酒。”
“那好!我告诉你一条新闻,”父亲说,“我告诉你一条很有意思的新闻。好在纽约的饭馆还不是你们独此一家。他们在拐角上还开着一家呢!查理。”
他付了账,我又随他出了那家饭馆进了另一家。这家的侍者们都穿猎装式的粉红色夹克,墙上挂着许多马具。我们就了座,父亲又开始喊叫起来:“猎犬总管,发现狐狸啦,大家快上啊!还该喊些什么,都来吧,我们要喝点送行酒,给来两杯吉布森——吃牛排的酒。”
“两杯吉布森——吃牛排的酒?”侍者笑着问。
“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父亲发火说,“我要两杯吃牛排的吉布森酒,甭废话啦,在这快活的古老的英格兰,世道可真变啦,这是我那位公爵朋友给我讲的。我们来尝尝英格兰在做鸡尾酒上头有点啥名堂。”
“这儿可不是英格兰。”侍者说。
“甭拌嘴了,”父亲说,“照我的话去办吧。”
“我刚刚想起,你也许乐意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地吧。”侍者说。
“如果有一件我不能容忍的事情的话,”父亲说,“那就是眼下有一个不懂礼貌的佣人。走吧,查理。”
我们进的第四家是个意大利饭馆。“您好,”父亲说,“请来两杯美式鸡尾酒,要劲大点的,带苦味的杜松子酒,不要那么甜的。”
“我不懂意大利话。”侍者说。
“哦,别装蒜了,”父亲说,“你懂意大利话,你很清楚你懂。我要两杯美式鸡尾酒,马上端来。”
那个侍者离开我们,去和领班嘀咕了几句,领班走到我们桌子跟前说:“对不起,先生,这张桌子有人预订了。”
“好吧,”父亲说,“给我们换张桌子。”
“所有的桌子全都预订完了。”领班说。
“我明白了,”父亲说,“你不希望我们光顾,对不对?见你的鬼去吧!你想下地狱了。咱们走吧,查理!”
“我得上火车了。”我说。
“对不起,孩子,”父亲说,“实在是对不起。”他用胳膊把我抱得紧紧的。“我陪你走回车站去,可惜没时间上我的俱乐部去了。”
“那没什么,爹!”我说。
“我给你去买报纸,”他说,“给你买份报纸在火车上看。”
于是他走到一个报摊前说:“好心先生,劳驾给我一份一毛钱的他妈的下午版的烂报纸来。”那个伙计背转身去,瞅着一份杂志封面不睬他。“我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好心先生,”父亲说,“我问你买一份你那当样品的叫人恶心的下流报纸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我真得走了,爹,”我说,“来不及了。”
“别,等等,孩子,”他说,“稍等一会儿,我得逗逗这个混蛋发火。”
“再见了,爹。”我边说边下台阶,跳上我要搭的车,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