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除夕夜,外面的空烟火绚烂,各种姹紫嫣红的灯火布满遍地满空,人群里的阵阵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灯火通明的沈王府里,却与外边的气氛截然相反,没有烟火,没有欢笑,甚至比平时还要安静,独独那一声声的婴儿啼哭声成了府中唯一的声音。
奶娘不断哄着怀中不断啼哭的孩儿,有些无奈。
坐在餐桌前已有一个时辰的裴珞看了眼早已凉透了的满桌佳肴,神色忧忧,轻声一叹,吩咐婢女把这一桌还未动过的菜撤下。
看来今夜,他是不会回来了。原本应该一家聚在一起的年夜饭,却成了她一个人,他不在,她也便没了胃口。
从奶娘那接过尚在襁褓的沈无忧,裴珞努力哄着哭的洪亮的他,可是依旧没有起效。她无奈叹息,他想要的,无非是爹爹娘亲的怀抱,可是偏偏……
裴珞一时也无法,只能任他哭着。过了片刻,许是哭累了,怀中的小人儿也带着泪渐渐睡了过去。
“王爷可还在印月亭?”
“回姑娘,王爷一直在印月亭不曾离开。”
月色朦胧,寒风刺骨呼啸,鹅毛飞雪满天纷飞,落在那微起漪涟的湖面,落在湖畔旁的冬梅花骨,落在那屹立湖中的凉亭,远远望去一片雪白,清冷萧凉;伴着亭中的那抹高雅紫色,伴着那潺潺琴音,竟莫名有些道不明的哀伤惆帐之感……
那傲然的紫色身影就那么静静的坐在亭中的石椅之上,不断的撩拨着桌上那一把古琴的弦,琴曲换了一曲又一曲,唯一相同的,便是每首音律都带着淡淡的伤愁。
净白修长的指已经红肿,他依旧毫无知觉的弹奏着,俊美无双的面容满是心不在焉的淡漠,没有了往昔的温和浅笑,甚至连一个敷衍的神情都没有。
犹记得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为那个人弹奏了一夜的曲;
记得那一夜初次见她那惊世的容颜;
记得那一天一起看日出的情景;
记得她说,“子莫,曾经我从未信过任何人,而今我只信你!”
她说,“凤羽花期已过,可你却未归来,我望眼欲穿也等不到你,所以我来找你了。”
“好!你要安天下,那我陪你!”她说,“我不会伤你的子民一分,也不允许古兽伤你一毫。”
还有很多很多……他记得她说的每字每句,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可是如今,那都成了他不敢触碰的伤,每每想起,便是噬心刺骨的疼。
“阿璃……”
手终是顿了下来,看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印出的那轮弯月,低声呢喃着那个满载思念的名字,昔日里深邃沉寂如水的凤眸始终染着淡淡哀伤。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抹绝色嫣红就站他身前,柔情浅笑的看着他为她而奏,她笑,他便也淡淡笑了。
印月湖畔,凉亭之外的冬梅花下,那抹浅衣墨发的女子静静的看着亭中人,不言不语,神色苍凉,不悲不喜。
夜色漫长,他奏了一夜,她亦伴了一宿,未曾离开,未曾打扰……
人的一生,最悲的是生离死别,而最苦的是,一个人故去,另一人沉湎过往,不愿遗忘。如沈君华,亦如顾凌枫——
孤穹峰上,那一立孤坟前,赫然跪着一个青墨身影。
皑皑白雪,纷纷飞飞,明亮的月光拨开云雾照在那片宽阔的地面。顾凌枫神色凄然的望着坟前插立的那两柄银剑,凌冽的寒风把剑柄上挂着的挽铃吹得摇曳不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挽铃里蛊虫的主人已不在,它怕是永远也不会再响起了……
骨节分明的手轻抚上那墓碑,摸着上面‘顾氏亡妻嫀儿’几字凹下的字痕,发现手竟有些颤抖,满覆忧伤的眸光闪烁,几度哽咽后终是落泪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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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楚玥原本是打算回十里岛的,但被君子玉与苏宇同时拦了下来,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与他们一起过年了,便留了下来。
三人一同吃过年夜饭后,楚玥见他们两个一副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正要开口想转移他们注意力时,君子玉起身先离开了,他说酒喝多了出去透透风,其实谁都明白,他是故意留给她与苏宇单独相处的机会。
雪不知何时停了,那河面恰好也未结冰,许多人便在河边放起了许愿灯,楚玥笑道,“哥哥,我们去划船可好?”
苏宇微愣,随之又点头道好。
坐在船上,看着旁边漂流而过的花灯,又望了望月色甚好的空,那一盏盏的灯火被裹在灯内升至更高的空中,伴着那姹紫嫣红的烟火,煞是好看。
听着岸边不断传来的欢笑,楚玥弯起眉眼浅浅笑着,嘴里轻声呢喃着一句:真好。
没有了杀戮,回归了宁静的天地,人们不再在担心与惶恐中生存,如此简单祥和的生活,再好不过了。
身旁的苏宇静静的看着她侧颜,她带笑的容颜让他移不开眸,许是被她感染,唇角也不自觉的弯起了笑意。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让她不自然的瞥开了脸,弯腰进了篷内。
小小的茶几上摆了些瓜果与一壶酒,楚玥坐下把酒杯拿过,随之手心微微摊开,一个酒壶般大小的玉瓶便幻现掌中。
见后面进来的苏宇疑惑的神色,她淡淡笑着,“这是我们族里最特别的酒,有没有兴趣陪饮一杯?”
后者浅笑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玉瓶,把两人的酒杯都盛满。率先举杯抬头,才发现对面的人一直认真的看着她,弯起的月牙眼掩着他看不懂的东西。他只是微愣了片刻又恢复淡然,出口的话云淡风轻,却载着丝丝哀凉,“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与你同度年夜,哥敬你一杯,望你以后一生安好!”
她唇角越弯越深,可是强撑的笑意也一点点散去,随之再掩不住让苦涩蔓延。
看着他端杯掩面仰首饮下,看着他释然的望着她浅笑,听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弯笑着的眼终是蒙上了水雾,掩面饮下手中的杯中酒,望着他心境满是复杂,出口的声音那般空寂,“哥哥,我骗了你,这不是酒,是销情水。”
他笑得淡然,“我知道。”
四目相对,彼此无言。片刻之后苏宇又开口,努力装作轻松,“你希望的,我便如你所愿。”
楚玥垂低了眼帘,咬唇不敢再开口,怕一出声就泄露了她极力压制的情绪与不舍。
终于再次抬头,彼此都释然一笑,她说,“那么,就此别过吧。”
船已靠岸,站立在岸边的两人终是兵分两头各自走,谁也不曾回头——
只是,转身的那一刹那,两人积压已久的泪终是夺眶而出……泪无声,笑无言。
她与他之间总是有着莫名的默契,就如他们彼此都希望对方忘了自己,却偏偏都心照不宣把那一杯销情偷偷倒于了衣袖之中……
路的那头,那一袭如雪素衣的男子静静的侯着她走来,见她很是牵强的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抚上她的脸容,柔声道,“不必勉强,难受就哭出来。”
他话音一落,她终是收了僵硬的笑容,扑进他的怀里痛哭无声。
君子玉轻抱着她,任她的泪水肆意的染湿他的裳,始终温笑的脸颜带着怜惜与淡淡的悲凉……
待她踏上那片叶舟,待她回眸朝他道别,“子玉,我这一生,亏欠最多的,便是你!你的好我无以回报,若有来世,便换我陪你可好?”
待叶舟渐渐飘去,他笑得苦涩,轻轻摇头,温雅好听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汪海之上——“如若可以,愿能用这一生的陪伴换取你下一世的回眸……”
她弯眉浅笑,应了一声“好”。
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明白,那一天,他是等不到了……
待那片叶舟行远,直到再看不见踪迹,岸上的人终是再承受不住那蚀心之痛,跪倒在那片葱草之上——
剧烈疼痛过后的心一点点恢复沉寂,也终是白了那一头青丝。
无力的躺在地面上,望着天际那头缓缓升起的暖阳,淡淡笑开。漫长的一生里,那唯一的一滴泪无声离开了他的眼眶……
抬起手想要挡住刺眼的阳光,然而光穿透了他变得透明的手依旧洒在他无喜无悲的脸上……
意识渐渐消散的同时,似乎还犹听到方才她那再简单动听不过的一声“好”……
——菩提寺前,姻缘树下。
那抹蓝影望着菩提树上垂挂着密密麻麻的许愿带,良久之后终是一叹,松开了紧握在手心的那个剑穗。
犹记得那天她捧着要送他的生辰礼物黯然离去的情景;
犹记得很久之前她第一次送他剑穗的害羞模样,还有那次她问他为何从来不见他把那剑穗戴在佩剑上。
那时候他只是开了个玩笑说是她做得太丑不敢戴出来。其实他只是不舍得,怕一不小心会把它弄丢,怕把它弄坏,所以他细心的收藏了起来……
如今斯人已去,留下也徒增感伤,那便把这最后的念想寄存与菩提之上——
将剑穗系在菩提枝上,微风卷来,便随着那些红带摇曳。
“叮铃叮铃——”
随之响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音,似乎是玉器碰撞声。
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那沾了一点染墨的红带便印入他的眼帘,随着被风吹起,隐约能看见红带后那串红玉佩环,声音便是佩环相碰而发出的。
淡淡苦涩蔓延,耳畔犹萦绕着那个久违的好听的声音——“若是以后你看着它……希望你还能、能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