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府的府邸深远。进来的时候大约是因为挂念着某些事情的原因并未觉得,现今随着众人一起走出去,庄晴只觉力不从心。世熙只管和宇乔有说有笑地走在前头,庄岚扮了宇乔随身跟来的小厮跟在众人后面,孙康泰屡屡看望庄晴,似乎欲言又止。一路上花开莺鸣好不热闹,回廊里恒久不变的是各自寂寞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是春末的落英缤纷。
和王府门口的守卫是宫里派来的,宇乔进府时若不是带了圣谕,只怕会好一番纠缠。那领头的看见是世熙亲自送宇乔一干人等出府,倒也不再深究,只微微拱了拱手示意放行。
庄岚回头看着世熙消失在王府那雕着百鸟朝凤图的影壁后面,不禁一阵失神。
庄晴想要走过去再同庄岚说些什么,却被康泰一把拉住。他看看和王府门口正窥视着他们的侍卫头领,向她使了个眼色。
这边宇乔挡住有所动作的庄岚,上前向着庄晴打了个拱手,道:“四海天涯,莫不比得庙堂潇洒,望相聚之日不远。”
庄晴听了不由一怔,向着宇乔微微点头。宇乔见此方才松了一口气那般,带着庄岚往回走。
街上人流汹涌,仿似不断的河流,逆流着将人的步伐拖得蹒跚。庄岚临走想说却又没有说出口的话,庄晴在心里打了无数个假设。如果她反悔要留下,庄晴绝会不带半分犹豫地点头。
然而她只语未留。
庄晴仍由康泰护送着避过守在锦绣坊前侍卫的耳目,由前门穿过大厅走回后院。大厅里一匹匹或苍凉或鲜艳的布裹了各自的故事待在角落,帮手的工人在锦绣坊被戒严之时已经各自遣散,空气里好闻的布匹的味道仿若迷香,走过去都是过往的事情在一刀刀刺伤身上的华裳。
“是了孙大哥!”庄晴忽然道:“我忘记问尔怀关于落珠的事情了!”
康泰闻言面色一僵,停了许久方道:“晴儿,当日他们四人被恭王的人劫去,那恭王原是冲和王府而来,且看在宗清和令尊薄面,自是不会难为岚儿。尔怀本就是和王府的人,却也少不了一番拷打,恭王将他送回和王府示警的时候半只脚已经踩在冥域里。落珠,因为锦绣坊的关系……”他小心地措辞,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看着庄晴,道:“林少爷也被无辜牵连,小王爷早已差人送他返乡去了。”
“落珠呢?”庄晴心底着实打了个冷颤。
康泰见她如此模样,竟不敢再作任何解释。他垂头不语,只管向庄晴抱拳道:“晴儿,你身体不好——”
“落珠呢?”庄晴这一声喊得喉咙嘶哑,她道:“你莫要瞒我!落珠呢?是生是死,你说与我听!”
“晴儿!”庄媛音在后院楼上隐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急急寻声找来。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庄晴,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庄晴看着孙康泰并不答她。
康泰道:“晴儿你想开些。我会去求小王爷,让他想办法送你们离开京城。”说完向庄媛音微点了个头就疾步离去。
庄晴也不去叫他,推开庄媛音的手就往后院走。
“晴儿你站住!”庄媛音拉下她,喝道:“现今你还惦念着和王府那对父子?”
“我没有。”庄晴说罢甩开她,将发红的眼角揉了揉,道:“娘,不管你同和王爷有多少恩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该下此毒手。”
“你看到他了?”庄媛音冷笑道:“他怎么样,那是他和王爷的事情,你去掺和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庄晴看看庄媛音,突然间跪了下来。她道:“娘,我求你!这么些年来您带着我和岚儿,隐居千树镇不问江湖世事,多少恩怨还不能因为时间的过去被冲淡?彼岸修罗一定有解药!你给我好不好?”
庄媛音听了这番话气得浑身颤抖,只管冷冷地看了庄晴并不答话。
庄晴跪步上前去扯了她的衣角,道:“我知道彼岸修罗一定有解药的。世间没有幽谷药王解不了的毒!胡伯便是娘亲的大师兄——幽谷药王!”
庄媛音不禁大大震惊,道:“你怎知道?”
庄晴摇头道:“大家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所有的秘密早已经都不是秘密。许多事情平时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她求道:“娘!江湖恩怨归江湖恩怨,扯上官府,可就半点都由不得我们作主了。宇乔已经带着岚儿离开京城,只要将解药交出去,我们绝对可以全身而退,不会涉及无辜。桥归桥,路归路。这样不好吗?”
庄媛音俯下身子将庄岚扶起来,将庄岚的眉眼看了个仔细,才缓缓开口道:“晴儿,你当娘亲愿意如此?血海深仇,怎能如东流水那般看过就忘记?当初你外公、外婆、姨娘!同风镖局九十八口人无一幸免,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为和王府私怨而丧命?”她伸手将自己眼角滚落的眼泪擦掉,道:“如今岚儿便是走了,更好!你陪着娘亲在这里看着和王的生命一点点走到尽头,以祭同风镖局所有人的冤屈,他们在天有灵,也应放下牵挂施然转世去了。”
“娘——”
庄媛音拦住她的话,道:“娘既然已经做此决定,就绝无反悔之心,你莫再劝。我大半辈子已经过了,还怕一死?只是可怜晴儿你!纵然脱身出去,恐怕也是行如僵木。你内伤太重,只怕连你胡伯都束手无策。倒不如留在此地陪着娘亲。嗯?”
“娘!”庄晴惊道:“你都知道了?”
庄媛音忍不住抱住庄晴,哭道:“傻闺女,你别忘记,娘亲的大师兄,是江湖上闻名的幽谷药王!你二师伯不是东西,甘心做恭王的走狗,表面上应承于我,却还是将你伤到经脉大乱。赵世熙那一掌,更是无妄之灾,若不是他看是你替我接掌情急之下收了功力,娘亲只怕……”
“娘!别哭了。”庄晴用袖口擦干庄媛音的眼泪,道:“只是遗憾,你要的东西,我可能再没机会取回来。”
庄媛音想想,道:“娘要你取的骨灰,不是别人的,正是二十年前丧命火海中的左媛心的——她是你的姨娘,娘亲的‘庄’姓,是你爹爹的姓,为了生存不得不掩人耳目。”
庄晴惊道:“既是姨娘的骨灰,为何会在和王府?”
“只是一坛空灰罢了。”庄媛音苦笑道:“和王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回他到镖局托镖认识了你姨娘,便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与你姨娘交往。你姨娘一心一意对他,岂料和王在京城已经有了家室和孩子,你姨娘知道后自是不依。当时你姨娘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为免事情闹大,在朝中和在江湖上对他影响都不好,所以三番五次劝你姨娘拿掉胎儿。你姨娘当然是不肯。他恼羞成怒,于是,和风镖局九十八条人命,包括他的亲生骨肉,他都可以统统不看在眼里。”太过铭心刻骨的故事,讲起来就如同家常闲话,不带半分心痛。眼泪已经在故事里头流干,不会带到现实里来。“当日我和你爹在你大师伯处,侥幸逃过一死。但这些年来,每每想起当夜的大火,我真恨我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勇敢一点陪他们一起走!”庄媛音看看庄晴,道:“今天的话我本不该说,实是因为看着你一步步掉进仇人道貌岸然的假像里难过!”她将恍恍惚惚的庄晴扶回房间,给她吃了一粒安神丸便轻轻关了房门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头去。
吃了药的庄晴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梦里头和风镖局的火映红了夜的天,血在地上被烧成了干涸的河,流到脚底下烧灼脚心的肉,痛入骨髓。她光脚站在镖局外头,看到好多人被烧成同火一样的颜色,他们撕心裂肺地尖叫,肌肉和骨髓在大火里狰狞作响。她拼了命要冲进那火里去救他们出来或者一同灭亡,但是有人拉住她的臂膀将她紧紧困在原地。
她回头,是世熙!
“世熙!世熙!”
“晴儿!晴儿醒醒!”是世熙的声音。
庄晴睁开眼。她额头上的汗浸在他的衣衫里,湿了一片。他穿了夜行衣,但是面巾之下隐藏的的眼神,她绝不会忘记。
“赵世熙!”庄晴惊道。
世熙只管抱了她继续往前跑,他道:“到安全的地方我再跟你解释!”说罢脚下又一个起跃,掠过高大的白杨树顶直蹿到城墙上去。
庄晴抬眼望望四周。原来他竟不知何时将她从锦绣坊掳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朝锦绣坊的方向看去,孰知这一望险些让她当下尖叫起来。
那边大火熊熊的地方,不是锦绣坊却是哪里?
“你烧了锦绣坊?”她话出口的时候世熙已经抱着她出了汴京城,火光淡淡消失在郊外寂静的荒野里。
世熙低头看她一眼,道:“你娘在后头追着我,莫要担心!”
庄晴闻言忙往他身后望去。果真远远就看到有道人影从城墙上飞身而下朝他们追来。
“赵世熙!”庄晴一把扯掉他的面巾,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为了救我们,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