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三月初的陕北总让人捉摸不透。俗话说:二八月,乱穿衣。一点不假。二月里一场倒春寒的雪,打乱了山头上、田垄间树木、小草披绿的节奏,本来欣欣向荣的兴致,突然间遭遇这一场寒雪,颓然败下阵来。
路佰鸣此时,一如这冻的青紫的草木,瘫坐在空空如也的县衙大堂上,手中把玩着延安府捕快留下的令牌和文书,两眼茫然地望着空中挂着的“明镜高悬”牌匾。
这是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来,头一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从他接过令牌、文书,直到延安府捕快带着王寅生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居然忘了去和那两个捕快细究,他只是感觉到听审的人向他投来的各种鄙夷的眼神,那眼神几乎能杀死他。当然,他其实并没有敢去正面接触这些眼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只有自己心里去感觉,弘扬律法的初衷已经被王寅生嚣张离去的背影撕得稀碎。
路佰鸣匆匆判结了案,便回了绥德州。白栩峰无罪释放。白栩生、花肠子、筛子眼、一根筋、雒大汉犯偷窃罪,监禁三年。
比路佰鸣更难过的是白栩峰。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最最信任的亲兄弟,居然在背地里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细思极恐”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白栩峰此刻的心情,一点不过,他忆及白栩生、花肠子他们过去种种的行为,从中慢慢咀嚼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是的,是这样的!他们是干这个营生的!
白栩峰在离开白栩生他们时,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撂下了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好自为之”。但这句话的分量却是很足的,足到让白栩生他们安分的接受律法的制裁。
农历三四月,按理说正是庄稼人忙碌的季节。可如今,都已经过了端午了,地都翻新了好几遍了,却连一颗籽种都下不了。吝啬的老天爷,纵然天天顶着毒辣的日头,却连一滴汗珠儿都不肯洒落凡间。干渴的土地皴裂了皮壤,再无力向她的命运共同体输送补给的血液,满山遍野的昏黄底色,点缀了一小撮一小撮的枯败,勾勒成一幅一目了然的旱灾年景。
“去年就没有收成,今年要是再旱上一年,赋税肯定是交不起的了,只怕是要卖婆姨了!”
“你卖行了,关键是要有人买了。这年头,有那买婆姨的银钱,还不如置办些粮食囤下。”
“听说贺家坪的男人们都出外面揽工了,村子里净剩下些婆姨娃娃,地里头实在是刨挖不出东西了。”
“那可不了。清水河现在基本上断流了,一圪节一圪节的,还不如婆姨女子家的一泡尿哩。”
“我们家的粮仓仓早就见了底了,以前是数着勺勺挖米吃了,现在是论着粒粒喝汤水水了。”
“你还有的喝,我现在单为这口吃食,已经沓下一屁股两喇叭饥荒了。就张家山那张员外,这老狗心黑着呢,驴打滚的高利贷。应该让白栩生他们几个把这老狗偷光才好!”
“我也欠那坏怂的钱的了,其实我早就把三倍的本钱还清了,可这个坏怂愣是利滚利,追着问我要。我是还不起了,打算去投靠王和尚呀。”
“朝廷不是三令五申,放债不过一本一息,这家伙咋还敢违反法令,放高利贷。应该告他。”白栩峰听着听着,终于插了一句话。“王和尚可是胡子(土匪),你若投靠他,就一辈子也别想回头了。”
天旱,下不了籽种,地里自然没有了活,庄户人家也就闲了,收入自然也就少了,找白栩峰揽工的人也就少了。他每日里和村里的“等死队”,就是年纪老迈、成天在阳圪崂崂晒太阳的一群老人们,混在一搭里说说光景,拉拉家常,偶尔还会谈谈朝政,论论律法。
白栩峰不能再继续等日子了,他决定拿上家伙什,去趟绥德城。一是去城里的大户人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揽点工做。二是去看看白栩生他们,虽然憋了一口气,但毕竟是自家兄弟,也受了律法惩治,余恨自消。三是顺便见见路佰鸣,反映一下高利贷的事情,他认为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毕竟有人已经因为这个,产生了落草当胡子的想法。
白家寨离绥德城,约有五十里路程,白栩峰是步行着去的,因此光路上就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到城里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绥德城是个边疆重镇,在历史的长河里见证了相邻的北方少数民族的起起落落,他们无暇去细致区分这些少数民族,因此,不管是鲜卑、匈奴,还是鞑靼、瓦剌,都被冠之以一个统一的称谓——鞑子。
民族之间各自的优越感在封建的先古时代,是很作祟了彼此的统治者一段时间的,加上彼此之间风俗习惯的差异,因此发生了不同民族间长达数千年的争斗。当然,战争有时候不只是单纯地给社会生产力带来破坏,她往往还会起到民族大融合和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好的效果。随着各民族之间不断的融合,不断的了解,除了统治阶级之间时不时的为了政治目的发生摩擦,身处社会食物链底层的劳动人民彼此间是不会介意民族身份的,他们需要互易、互利来维持生计。
因此,绥德城在战时是一个边防要塞,但和平时代,地方上的一把手便借着山高皇帝远的优势,开关互易,成为边境上最红火、最热闹的车马互易场所,人称“塞上旱码头”。即便这二年年景不好,遭了地震、干旱的天灾,白栩峰也没觉着有影响到绥德城的繁荣。他在绥德城中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便一同约了出来,准备一叙旧情。
有道是:华灯初上,催夜幕早落。无恐清清洌洌酒,但忧漫漫漆漆夜。呼三五朋友,择常去酒肆。挥霍身外银,补缺别时光。无恐漫漫漆漆夜,但忧清清洌洌酒。华灯甫下,醉东方鱼白。
白栩峰醉醒了。他微笑着看着眼前横七竖八醉倒的朋友,站起身来,去柜台叫醒昏睡的店小二,说要结账。店小二却死活不让他结,说他朋友早就嘱咐过的。白栩峰没有多说话,放了酒钱,径自出门去了,他从昨晚酒席间谈话中,知道这几个朋友也背了高利贷,所以,这酒钱他得出。此时,他想趁着安静,去好好看看这座还没有完全睡醒的城市的容貌。
他沿着官道,径自上了疏属山。迎着官道两街的,尽是州衙和大户人家的坐落处。从山下往山上去的路上,土窑洞三五一排分散的陈列开来,错落地直铺向山顶。疏属山山顶立有八角楼一座,座下是秦长子扶苏的墓穴,又叫太子冢。相传秦始皇死前下诏令长子扶苏继位,但遗诏被赵高、李斯和胡亥篡改,赐死了太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太子自刎时,石崖中迸出一股泉水,长久不衰,甘甜清冽,当地人传说是太子之冤,令山岳动容,故谓之“呜咽泉”。太子冢南迎二郎山,北向五乳峰,东临无定河,西对马鞍山,各个山头上都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处筑起了烽火台,便于观察敌情。
顺着无定河来的方向,一条官道也自西北榆林、米脂、四十里铺川方向蜿蜒而来,直从城头穿进,又自城中分作三个方向,一处从东而出,去了义合、吴堡;一处从西南而出,去了田庄、淮宁,又南下至清涧、延安府;一处顺东南而出,过白家硷、薛家峁、崔家湾,去了与清涧县接壤处。无定河在疏属山与马鞍山中间分了支流,便是大理河了。临架在大理河上是一座石拱桥,桥头两侧全是精雕细刻的石栏杆,而每柱石栏杆的上,又都雕刻了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石狮子,共计九百九十六只,加上桥头两端的四个大石狮子,刚好凑成一千只,因此便唤作“千狮桥”。千狮桥桥头两端各树了两座凉亭,描了朱砂金漆,格外耀眼。桥下大理河的河水已经断流,零星地能看到一洼一洼的水窟儿,原本是河床的地段,也已被人开垦出来种了庄稼,看得出来是旱极了的。
白栩峰非常同情扶苏太子的命运,但更痛恨着法家人李斯的作为。他认为,国家运行应以律法为本,但律法应当是纯粹的律法,是不能被政治目的左右和利用的。李斯显然是后者,所以他的下场属于咎由自取。
正想间,猛听得墓碑后面的祠堂里传出对话的声音来。
“眼下年景都不好过,你回去给‘可炕飞’带句话,让她无论如何把我家大人的钱给还回来,不然的话,抄她的窑子时,别怪我家大人没知会过他。”一个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到。
“这个您放心,我一定给我干娘带到话。我干娘来前还跟我说了,让你家大人稍安勿躁,这不眼下遭了旱灾,都眼巴地需要银钱。贷给庄户人家的钱一时半会要不回来,城里大户人家又不肯继续往进投银钱,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者说,你家大人的本钱早收了回去,剩点利息我干娘自然是不会欠的,还希望你家大人能给宽限些时日。”一个女人的声音,伶牙俐齿。
“要的就是利息。最多再给半个月时间。我先走了。”那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出了祠堂。
白栩峰忙闪过一边,偷眼看时,此人他认识。正是米脂知县李清正制下的捕快头,也是他的侄子李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