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佰鸣既然挑明了知州的身份,自然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言语,立时便生了号令的效力,分分钟决定着五十来号差人的下一步行动。尤其是这帮急于在新官面前表现的差人,此时仿佛一群嗷嗷待哺的饿狼,眼里满是蓝绿的凶光早已先身躯一步,围住了白栩峰等人,就等着路佰鸣的一声令下。
花肠子、一根筋和筛子眼合力扶起了雒大汉,手持各自的家伙什立在白氏兄弟身后。白栩生从背后抽出旱烟锅子,不紧不慢从烟袋里填了烟丝,用火折子点着,抽了一口。白栩峰则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路佰鸣看。
“动手!”路佰鸣似乎很享受知州这个身份赋予他的威风,下令时没有一丝的生疏和停滞。
“慢着!”白栩峰低沉地喊了一句。“草民斗胆问一句路知州,我等所犯何罪,劳您动武?”
“因为你们,就是凶手!”路佰鸣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啊?……”
此言一出,聚集的白家寨的人们都非常惊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都不相信白栩峰他们是凶手。
“既然大人笃定我等是杀人凶手,那么请问大人,我们杀了谁?”白栩峰不紧不慢又问。
“泥腿子。”路佰鸣说完,巡视了四周一圈,稍作停顿,又说道:“还有二老汉。”
“有何凭证?”白栩峰面不改色。
“问得好,本官这就给你凭证!”路佰鸣一磕折扇,毅然说道。“来人!去戏场!”
一时间,差人催着白栩峰等五人,寨子里的人又蜂拥撵着差人,尾随在最后的是翻涌着的滚滚黄尘。
等到这股黄尘渐渐清晰时,一座古老的戏台满满呈现出来。戏台高出地面五尺,很简陋,没有顶棚,敞露着天空。台上四根藏青实木柱子,分立戏台四角。前面两根木柱上龙飞凤舞刻着两幅字,左首刻“生旦净丑粉饰四季人生”,右首刻“嬉笑怒骂演绎三界故事”。后面两根木柱环抱后台屏风,屏风前戏台中央置案台一张,髙椅一把,矮桌矮凳各一,案台用红布裹了,上面放着惊堂木、令牌筒,笔架一个,狼毫一支。台下四十名差役一水儿官服,搭配着一色儿水货棍,与台柱一线立了四排,左右各二十人两排。白栩峰等五人就在这四排差人中间靠戏台的位置跪了。
“升堂!”
一声高亢悠长的叫喊,戏台上哗啦啦从屏风后面两侧跑出十名差人,与台下差人一般打扮,左右分别站了。后跟着主簿一名,出来站在矮桌后。众人立定后,路佰鸣这才慢悠悠稳当当,头顶乌纱身着官衣,从后台踱着方步出来,径直往髙椅上落了座。等着差人们“威武”的压场声趋低时,路佰鸣一甩惊堂木,整个戏场顿时鸦雀无声,要开审了!
“堂下待审者何人?”路佰鸣开始审问。
白栩峰等五人一一报了名姓。
“天寒地冻,本官体恤尔等,都站起来听审。”路佰鸣坐在高台,白栩峰等五人紧挨着戏台跪着,从上看下去只能瞄着脑瓜盖儿,路佰鸣一探一探的看着不舒服,索性便给自己加了一场爱民如子的戏份。
“谢大人!”
“本官问你们,和泥腿子王长富是什么关系?”
“同是白家寨的人,他虽是个外来户,但脾性跟我们五个很合得来,便结了拜识。”白栩峰回答。
“平日里你们都做甚营生?与泥腿子之间可有嫌隙?”路佰鸣问。
“一不偷二不抢,受苦人做受苦活,本本分分,还能干甚了,无非就是种点地,闲暇时揽点木工活做。至于和泥腿子,我们都是结义兄弟,能有甚嫌隙了?”白栩峰回道。
“好!那么这个月初八,你们几个在哪儿?”路佰鸣话锋一转,问起别的事情来。
“我在白家寨,白栩生他们五个去苗庄做了趟木工活。”白栩峰对答如流。
“倒是记得清楚。哪五个去了苗庄?去谁家做的活?”路佰鸣步步紧逼。
“除了我大哥,是我们四个,还有泥腿子,在苗庄做了架门窗,我们只管干活,主家是谁没有问。只记得那户人家是在半山上住的,门前有棵一人粗的大杏树,当时准备砍了做木料的,主家没舍得,也不知现在砍了没有。”白栩生抢在白栩峰话前,回了路佰鸣。
“答的好!含糊其辞,还留后手。本官料定尔等不会束手就范。”路佰鸣冷笑一声。“传张家山的张员外上堂。”
“见过大人。小的张有福,是张家山的住户。”戏台下的差人身后走出来胖嘟嘟的张员外,猫着腰站到了白栩峰等人背后。
“说一下你的事情。”路佰鸣挥了一下手。
“本月初八三更时分,一伙贼人盗了我家白银一百两,米粮五十麻袋。这伙贼人不知,那晚我正好闹肚子,他们偷东西时我正在茅房,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做声。可恨我家那几个护院,屁事不顶,全让我打发了。”张有福说。
“说正事,别扯没用的。”路佰鸣打断了张有福的话。“你可曾看清楚贼人面貌?”
“禀大人,这贼人共有五人,全蒙着脸,但其中两个我却是认得的。一个是泥腿子王长富,这厮耍赌输了钱,拿他窑洞作保,借过我二十两银子,化了灰我也认得;另一个我虽不认识,却知道就是雒大汉,咱这绥德州界面上有这样的身板的,没有第二个,这厮一人一趟扛走我十袋粮食。”张有福说的有点牙痒的感觉,不自觉的咬了好几次后槽牙。
“万没有的事情,张有福,你无凭无据,休得胡说!”白栩峰怒目圆睁,手指着张有福骂道。
“我是没有凭据,但大人有!”换做平日里,就凭张有福现在的这幅嘴脸,白栩峰百分之二百会踢爆他。
“本官事先与白家寨里人核实过,这个月的初八,白栩生、泥腿子五人对外宣称去苗庄揽活,但经本官派人去苗庄查访,苗庄没有人家在本月雇过木工。很显然,你们是在撒谎。”路佰鸣是有备而来的。“张员外家失窃一事,本官在接到报官后亲自去勘验了现场,贼人很狡猾,现场很干净,连脚印都被扫了干净,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还好天公作美,那日一早下了一场小雨,雨后的路面露出了一个人的脚印,按照张有福提供的线索,本官差人暗地里比对过,正是雒大汉的脚印,他体重,下脚自然比别人深一些,经雨水一浸,浮土被打湿,脚印便显露出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犯法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干的!”白栩峰坚决不相信路佰鸣的推论,但还是不自觉扫了白栩生四人一眼。
“知道你们还不会承认。本官刚好拓了那脚印。”路佰鸣一边说,一边招呼差人取了脚印拓本与雒大汉比对。
其实是不用比对的,那拓本上肥长的脚印,便是让三岁的孩童一看,也知道是雒大汉的。
雒大汉受不了寨子里众人集中的注视,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一样,默默垂下了脑袋。
“传泥腿子的内子上堂!”路佰鸣喊了一句。
没人应答,也没人上堂。
“传泥腿子他婆姨上堂!”主簿知道这些寨民听不懂内子的称谓,给翻译了一遍。
“孙大喇叭,叫你上堂了,死哪去了?”差人中领头接着朝人群里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叫唤甚了!”孙大喇叭白衣号衫打扮,从人群里闪打了出来,扭摆着跪在了白栩峰左旁,然后咳出一声哭腔来。“青天大老爷呀,要替民妇做主啊!我没法活了呀!”
“这是公堂,不是灵堂,休得嚎叫!”路佰鸣断喝一声。“说说你夫君的事情,你都晓得些什么?”
“禀大人,我男人王长富是个打土坯的好手,三年前来白家寨给人打墙时,认识了白栩峰他们,觉得投缘,商量着搭伙揽工。最后在一起搭伙干的不错,就结了拜识,我们也就落脚在白家寨了。这几年虽揽工攒了些钱,可我们俩口子平日好耍赌,手运背,不但输光了老本,还沓下一屁股饥荒。白栩峰他们乘机给我们借了不少银子,当时我们很感激,谁承想他们是借此拉我男人入伙,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我男人就这样稀里糊涂中了他们圈套,不得已跟着他们偷大户,劫马队。这也罢了,白家兄弟居然欺负我男人老实,每次得手只给分些零碎银子。这次偷张员外家,我男人居然什么也没有分到,他一回家就喝闷酒发牢骚,赶巧被白栩生撞见,俩人大吵了一架。本想着都是一个寨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家,更何况他们还是结拜的干兄弟,可谁承想,我男人居然还是被他们给害了。大人啊,您得给民妇做主啊!民妇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孙大喇叭这次叙说起来,居然滔滔不绝,没打一个结巴,但最终还是那句标志性的总结。
“你怎么知道你男人是被白栩峰他们害了?”路佰鸣问孙大喇叭。
“肯定是怕我男人揭发他们的事情,杀人灭口。”孙大喇叭说。
“好你个孙大喇叭!真是小瞧了你了,血口喷人啊你!”白栩峰指着孙大喇叭骂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做了什么谁知道!想拿二十两银子堵我的嘴,你也把我孙大喇叭想的太便宜了!”孙大喇叭毫不相让。
“孙玉钗!”白栩生猛然对着孙大喇叭一声喝。“你是要我揭了你和泥腿子的身份吗?三年了我都没有拾掇你们,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白栩生这边话音刚落,却见孙大喇叭双手交十,快速从发髻上拔了两根簪子出来,一式“天女散花”,分别掷向了白栩峰和白栩生。
白氏兄弟仓促间就地一滚,躲过了这骤然的袭击,正要起身去擒孙大喇叭时,却见孙大喇叭口喷鲜血,大笑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