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汉真的死了。
死的很符合逻辑。硷畔上有一坨很大很大的牛粪,牛粪的旁边有一个踩空了的缝隙,从这个缝隙看下去三丈处,二老汉的尸体呈“方”字型趴着铺开,粪铲子从前胸膛直透出后背来,血腥地垂直指向天空。
“这老汉,拾了一辈子的粪,到了还是死在一坨粪上了。”
“就是的,视粪如命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似乎已经认定:二老汉的死是个意外,就是失足落崖。
但在白氏兄弟看来,二老汉的死远不止表面显示的这么简单。
“老二,你怎么看?”白栩峰习惯在讨论事情时先听听白栩生的意见。
“高手!是个高手!”白栩生没有直接回答大哥的问话,却连连赞了两句。
“确实是个作案高手,武功也不赖。”白栩峰道。“可惜他太发力了。”
“是的。依我看,此中至少有三个破绽:其一,以二老汉拾粪的经验,在手持粪铲的情况下,不应该站在崖边上铲粪;其二,以二老汉的体重,和拾粪时脚下的发力,不应该造成那么大的陷空缝隙;其三,二老汉若是失足落下被粪铲贯穿致死,必定是粪铲先落地并直立插入地面,二老汉落下后贯穿而亡,但是从二老汉伏尸的地方来看,落下时应有一个向前的俯冲,因此若是意外贯穿致死,贯穿伤必定是斜向的,而非垂直的。由此可以推断,二老汉绝非失足落崖意外死亡,应该是被人用粪铲捅死后移尸崖下的。”白栩生推理说道。
“有道理。想不到咱这偏山圪崂里的寨子,居然一日之内发生两宗命案!二老汉是泥腿子被害的目击者,难道这两宗命案之间有牵扯?”白栩峰一脸疑虑。
白氏兄弟站起身来,从二老汉落崖的地方向前望去,他们口中的那个地处孤山圪崂里的寨子尽收眼底。一道道破败的山沟间隔着一峁峁贫瘠的山梁,一撮撮遗留的残雪裸露着一片片浑浊的黄土地,这千沟万壑的山貌勾勒出的支离破碎的原始形态,不知不觉中带给人荒凉的悲观情绪,但一棵棵倔强挺立的枯树,又瞬时间带给人顽强的生存希望。寨子里的人们,正如这倔强生长的树木,顽强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刨挖着生存下去的希望。也正是这世世代代的倔强和顽强,才造就了今日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繁衍和成长。
这是个古老的寨子,古老的连村里最年长的老者都说不清寨子形成的历史。一是这个寨子地处偏僻山中,二是这个寨子从未出过当官的,三是寨子里大多是贫困农户,读书人少,有家谱的更少。因此一直寂寂无名。
这个寨子唤作白家寨,顾名思义,寨中多为白姓自家人。白家寨凭山而建,寨中五十多户人家多居住山顶,黄土窑洞错落陈列,庭院彼此三五相连。山上居住方便农耕,只是吃水比较困难,需到山下的无定河支流清水河打水。因为这吃水问题,白家寨的人经常与山下贺家坪的人发生暴力冲突,这种暴力冲突往往都是致命的,是不可调和的,此时若将人性和生存相比较,显然后者比较容易接受。对于这不可调和的矛盾,官府也是没有办法,他们能做的只是在静静观望械斗的冲突结束后,用一纸文书罗列出伤亡的清单,再给上级报呈一封穷山僻壤刁民滋事、辖区官员妥当处置的加急公文,之后便不了了之,万事大吉了。也正是地方官府这般纵容和默许的处置方式,更兼近几年县官位置空缺,更激发了此间民众的原始性情,野蛮和暴力理所当然地成了衡量公平正义的天平。
从过去白家寨和贺家坪的械斗战况来看,贺家坪是占了些上风的,毕竟依山生活的人,较傍水而居的人来说,是少的许多数量的。但这些年随着白氏一族外出学武,出了白栩峰、白栩生兄弟这样的好手,战况依然渐渐有了改观。这次泥腿子的死,也让白氏兄弟怀疑是贺家坪人雇外地刀客下的黑手,但截止目前,这一切还只是推测,随着现在唯一的目击者二老汉的死亡,泥腿子的凶案更加迷雾重重了。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贺家坪的人应该不会雇外人下黑手的,这样对他们的名声可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白栩峰想不通,他望着寨子远处,喃喃自语。
“好!妙!严丝合缝,丝丝入理,推演的好!”有人击掌喝彩。
循声望去,却见一白面俊俏书生,头裹白绸纶巾,发丝利落齐整,一横儿剑眉上挑,下藏双线泛花儿眼珠儿一对,翘亭亭的鼻梁骨高耸,分流了神炯炯眉目一双,浮现了粉嫩嫩朱唇两瓣。一袭麻灰灰泛白紧身书生袍,齐整整搁在一双黑面儿加绒布鞋上,两袖虎口处紧束,露出白生生手腕两只,玉纤纤手指五双。此时书生,正呈一副笑盈盈眉眼,随手中折扇落下的节奏,吐出末了的一个“好”字。话音的下风向上,站了木桩般两握刀黑衣随从,四十岁开外,面无表情。
“老兄过奖,未请教?”白栩峰是见过世面的人,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还是会说两句的。
“在下路佰鸣,打延安府来,游玩到此,闻得此处发生命案,因在下的师傅是推演命案的行家,在下也曾随他学了些本事,于是情不自禁勾起好奇心思,特来观望一番。恰恰听得两位对案件的推演,甚是赞同。不知两位兄长如何称呼?”
“白栩峰。”
“白栩生。”
“原来是‘神墨斗’和‘鬼斧手’两位好汉,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两位的木活,除了当今圣上,料想是无人能及了。至于两位的武功,当年驼城以二敌八,败了‘塞上独狼’、‘漠北三剑’、‘驼城四刀’,名震塞北,端的厉害啊!”路佰鸣由衷赞道。
“不敢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他干甚。文绉绉的话我们弟兄俩不擅长,推演案件也不是我们的长项,我们只是看出点问题,就事论事。既然你懂这行,就麻烦你给推演一下。”白栩生人直话快。
“见笑了。小可尚有些疑问。二位适才说死者是被害,那么是何人害他?死者可有仇家?”路佰鸣说出心中疑虑。
“一个串河畔拾粪的老汉,可哪寻仇家了?除非是跟他抢屎的。”不经意间,花肠子洋溢着一脸戏谑表情,杵在了白氏兄弟身后。
“这位兄台是?”路佰鸣显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花肠子的身上过,突然被插了这一嘴,才发现这个农民打扮的蓬蓬头的存在。
“多嘴。”白栩峰斥了花肠子一句,转对路佰鸣说道。“花肠子白四妹,寨子里的人,嘴脏,但话不假。”
“无妨。照四妹兄……”路佰鸣官腔打到这时,不禁失笑,但随即收敛,改口说道。“照肠子兄……”路佰鸣话一出口,仍觉得不合适,又说:“照……这么说,死者与人无仇,那么凶手缘何要害他?”
“这个……”白栩峰对路佰鸣这个外人欲言又止。
“肯定是因为他看见了我泥腿子兄弟被害的场景,被灭口了呗。”你能管住花肠子的嘴,却管不住白四妹的嘴。“俊后生,叫个名字还把你给难为的,我比你年长,你干脆叫我白四哥得了。”
“站一边去。”白栩峰训了花肠子一句,接着把二老汉看到的泥腿子被害的场面向路佰鸣叙述了一番。“泥腿子这个事情,我们几个正商量着要去报官呢,没成想,二老汉也出事了。”
“泥腿子为啥要拦人家马队了?”路佰鸣不着急推演案情,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买马么,你以为干甚了?”一根筋向来不愿意花肠子抢他的风头。“给你说是让你找凶手了,你是纠缠住泥腿子拦马队的事情没玩没了,想干甚了?”
“买马不去马市,拦人家马队是何道理?”没成想路佰鸣这次却没有心思来认识突然插话的一根筋,只是一味顺着往下延伸话题。“万事皆有因果,不知因,何晓果。”
一根筋见路佰鸣对他本人并不重视,也不愿再搭理路佰鸣的疑问,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白栩峰听的路佰鸣话音不对头,正想结束谈话,却听得白栩生出来打圆场。“村里缺水,牲口不够,因此让泥腿子去无定河畔的马道上买些马匹,既可以驮水,平日里出门也方便些。”
“这两年年景不好,很多地方连人的吃不饱饭,你们还有能耐养牲灵?不是去劫人马匹的吧?”路佰鸣的话越说越难听,貌似是来找茬的。
“放肆!看你人模人样个后生,却有个口臭的毛病,胆敢撩涮起爷们来了。”筛子眼饶是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了,他再不说话,怕连花肠子和一根筋都要看不起他了。
哪知筛子眼话音未落,眼前一屏黑影趟过,雒大汉已直奔路佰鸣而去,一式“泰山压顶”,眼见得路佰鸣便要被擒着。
“小心!”白栩峰喊了一声,但还是晚了。
雒大汉掌风未落之际,路佰鸣倏地一个后仰,使出一招“贵妃醉酒”来,折扇在雒大汉腋下猛的一戳。雒大汉本想着路佰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下手时不曾注意,也未曾下狠手,此时被路佰鸣攻了个猛不防,霎时间只觉得腋下一麻,浑身被卸了力一般,轰然倒地。
花肠子和一根筋见势不妙,一个抄了丧门棍,一个抽了无情鞭,抡了圆就要上阵。
“来人呀!”路佰鸣一声大喝,骤然间山头垄下,冒出五十多号差人来。
众人一怔。
“大胆刁民,还不跪见路知州。”适才站在下风向的两个木桩黑衣人异口同声喝道。
“为官办案不着官衣,谁人信服,成何体统?”白栩峰回道。
“公文在此!”黑衣人之一掏出了任命公文,写着任命路佰鸣为绥德州知州之类的内容,落款为天启六年。原来是新上任的州官。
众人忙跪见路佰鸣。
“拿下白氏兄弟!”路佰鸣一改弱不禁风的书生面貌,说话间便要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