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腿子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失去光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斜瞄着天边的云彩,裤裆以下的身体部位被截了去,血糊刺啦地染了一地红。
“谁干的?”白栩生问。
“听说是驼城下来的刀客。”花肠子答道。
“没听说驼城有这号厉害的人物,消息没差吧?”白栩生脸色铁青,似有深虑。
“我自己亲自去打听的,无定河畔拾粪的二老汉说的,他一清早去拾粪,恰恰碰上了,泥腿子拦人家马队了,没想到人家队伍里有吃劲人了,出来两个半老汉,两圪蛋就把泥腿子撂倒了,一个斜刺,一个横扫,两刀就要了泥腿子的命,可惨了。”花肠子说的绘声绘色。
“嫑说了,先查清楚,这个仇暂且给记下,到时候连本带利给还上。”白栩生一边说,一边又装了一锅旱烟。“先嫑给泥腿子他老婆说,就说去北边办事去了,走两年。”
“晓得了。”花肠子应了一声,跳下炕,圪夹了来时带的扫帚,出门去了。
谁了?杀泥腿子的到底是谁了?按说驼城的刀客也都基本认识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岔子?再说泥腿子的功夫也不赖,四十里铺这一道川能撂倒他的人不多,驼城里的刀客竞过他的人也不在多数,怎么三八两下就给人划拉了?
“一定是外来虎干的。”白栩生思前想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白栩生在鞋底磕了旱烟锅子,顺势往后背腰间一别,背抄着手出了窑洞。
窑洞对面阳洼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只剩背洼里的雪消一块留一块,跟尿湿的白床单一样。硷畔上一棵歪脖子大槐树,正依住半人高的石墙,裸着身子发抖。枝桠上的雪簌簌洒落的时候,引来树梢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嘲笑声。
路上的雪已经被花肠子扫开了。此时裸露着浑浊的黄土地,蜿蜒着盘旋到大哥家的院子里。
“老二来了?”白栩生还没能进院子,就听见大哥白栩峰在里窑里喊着。
“来了。”白栩生忙着应了一声,推开大门进了院子,然后径直撩起门帘入了窑洞。
“泥腿子这事你是甚想法了?”大哥正盘腿坐在炕上,后背靠着一摞被褥,左手捧着一个崭新的墨斗,右手正往墨斗上缠线。花肠子斜坐在炕塄上,嘴里咯嘣嘣地嗑着瓜子。
“不好说,现在还卯不上,这事有些蹊跷啊。”白栩生见灶火里还亮着火星,便坐在灶火跟前,拿火枪往里杵了两杵,火苗子旺了时,点了一袋烟抽。
“是有些蹊跷啊。你看咱们是不是先报官?”大哥说道。
“报官是一定要报的,看看官府怎么处理。”白栩生吸了一口旱烟,说道。“花肠子,泥腿子婆姨那你给说了没?”
“说了,就照你教我的说的,去北边办事了。还有,我还通知了一根筋、雒大汉、筛子眼他们,一会就来这商量这个事情。”花肠子说。
“好。”白栩生应了一声,将屁股斜倚在炕塄沿儿上。
灶火里的火经白栩生这么一挑拨,瞬时间旺了起来,烧的柴火噼里啪啦直响,火苗子映的窑洞通红通红的。窑里面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但是收拾的非常利整。最属几张木质桌椅,栓栓整整地摆在窑洞中间靠墙的一侧,面有精雕之花,柱有细篆之字,一看就是出自好木匠之手。炕中间摆着的八仙桌,也是不凡,乌黑的漆面,玲珑的八角,正中的八仙过海图案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八个角上摆了瓜果酒菜,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酒宴。
“老大,还开个甚会了,叫我说,直接废了他娘的!”一根筋的声音毫不隐晦地从窗户外面刺了进来。
“就是就是,这口气不能咽。”紧接着是雒大汉的附和声。
“你们两个楞锤,快悄悄价,进窑再说。”还是筛子眼老练。
话音刚落,三个男人从外推门而进。领头的是一根筋,方脸,浓眉,大眼,颧骨高耸,中等身材,一体紧束打扮。随后跟的是筛子眼,头裹丝巾,面如麸糠,一双小眼饱含锐力,游离不定,闪烁四围,身材不大,如风摆柳。最后进来的是雒大汉,听名便无需细说,五大三粗,魁梧挺拔,言语时声若洪钟,坐立时镇如雄塔,偏生一副无邪纯真样貌,平白损了几分威严。
“大哥,这有甚可商量的嘛,赶紧去给泥腿子报仇了呀。”一根筋一边往炕上爬,一边还不忘推搡花肠子两把。“往里点,碗大的屁股,占了磨盘大的地方。”
“说得轻巧,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找谁报仇了?”筛子眼不等大哥发话,嘴里的说辞连同自己的身体,粘在一根筋屁股后头上了炕。
雒大汉这次没有吭声,也没有跟上炕,揪了一把高脚凳,坐在了炕塄沿儿前,守住了八仙桌的一角,期待的眼光瓷定在白栩峰严肃的脸上。
“事情已经出哈了,咱们也不怕它。泥腿子这个仇呢,一定要报,不管早晚。但是呢,处理事情也得有个过程。我思量了一下,估摸着这个凶手不是本乡田地的。所以,老二和花肠子去趟驼城,好好打问一下。筛子眼和雒大汉,你俩去无定河畔的十里八乡探一探口风,看看最近有没有外来的野路子。我亲自去趟县衙报案。一根筋腿脚利索,在家里留守,有消息好向大伙之间传递。你们看看这样行不行?”白栩峰一股脑把自己早已谋算好的计策说了出来,然后巡视了众人一圈,等待着大家的意见。
“行了,听大哥的。”众人都没有意见,齐齐应了一声。
接下来,众人就着酒菜饮了少许酒,暖和了身子,便各自准备出门办事去。
突然,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由远而近,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厉的嚎哭声。
“我的天大大呀!我活不成了呀!”
“糟了!是泥腿子他婆姨!”花肠子闻声变色,吞吐说道。
白栩生用眼角扫了花肠子一眼。
“不是我说漏嘴的,我跟她说泥腿子去北边办事了。”花肠子接着白栩生的余光,辩解道。
咣当!门被撞开了!一个女人连滚带爬跌了进来。正是泥腿子的婆姨孙大喇叭。
“大大呀!妈妈呀!谁能给我做主了呀!我那可怜的短命鬼呀!你死得好惨呀!你看你死了没人替你伤心,人家都好酒好菜喝的欢呀!还日哄我说你去北边办事了!我那可怜的老汉呀!你撂下我和娃娃咋办呀!”孙大喇叭越哭越伤心,没头没脑的嚎叫从尖厉转向了沙哑。
“好我的弟媳妇了,嫑哭了,哭能解决问题了?”筛子眼定顿了一下,劝解了一句。
“死的又不是你老汉,你肯定不哭的!”孙大喇叭不依不饶回了一句。
“诶!你看看你这婆姨,好赖不分,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倒反打我一耙。”筛子眼很委屈。
“都闭嘴!嚎甚嚎了!哪个给你说的泥腿子死了?”白栩峰喝了一声。
“谁也没给我说,你们不能怪人家二老汉。”孙大喇叭被白栩峰这么一喝,哭势略减,居然说漏嘴了。
“二老汉这个大嘴巴。”白栩生怨了二老汉一句,转而说道。“不过也好,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不瞒你了。对于泥腿子兄弟被害,我们也很难过,但是光难过有甚用了,不解决问题嘛。现在泥腿子兄弟死不见尸,没有办法下葬,只能拖一拖,查出凶手,找回尸体。这不,我们兄弟几个正在商量对策了,经你这么一嚎,全世界人都知道了,还怎么个查法?凶手都跑不见了。”
“我不管,找凶手是你们男人们的事情!我家泥腿子平白无故被人害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咋生活了?你们不能不管!”孙大喇叭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你个孙大喇叭!嫑不识抬举,这里哪个说不管你们了,我们是那样的人吗?”一根筋看不惯了,劈头盖脸说了一通。
白栩峰向花肠子使了个眼色,花肠子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布包,拆开来放在桌子上,露出许多散碎银子。
“孙大喇叭,嫑嚎了!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先拿上,紧着点花,给娃娃多花点,嫑耍了赌。”白栩峰叮嘱孙大喇叭。
孙大喇叭立即住了哭声,起身从桌上抄了银子包,麻利地揣进怀里,立在炕塄边上,不言语了。
白栩峰正要让孙大喇叭离去,却听得窗外有人大喊。
“不好了!死人了!二老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