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寨的夜晚不平静,绥德州界上的夜晚又何尝平静过!
只是过了一夜,绥德城中、城郊,无定河畔的川里、乡间,忽地涌出许多的说书匠来,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形容,恰当之至。
陕北说书,这是一种生长于陕北地界上的特殊的民间艺术形式,由说书匠采用一人或多人说唱的方式,再配以三弦、快板、二胡、竹箫等器具,娓娓道来前朝往事,锵锵说透今时来日。说书内容五花八门,涉猎极广,或颂帝王皇图千秋事,或叹枭雄霸业一朝空,或歌忠臣良将赤子心,或骂奸佞宵小豺狼肺。嘴边常挂圣贤德,心中不忘百姓事,可说后宫粉黛颜色少,可说红尘女子奇艳多,可说皇权篡逆频更替,可说妯娌婆媳纷争起。总之,历朝正野史可听,寻常百姓事可听,有道是:但教盆钵铜钱响,生死黑白凭君邀。
可也奇了!这突然冒出的说书匠,有的说《边城奇女子》,有的说《边关烈女子》,有的说《淤泥青莲》,有的说《义杀纨绔》,还有的说《一剑封喉》,书名虽各不一样,但所说故事却如出一辙,都是关于柳弯弯怒杀冯一虎的故事,而且是一片声地为柳弯弯叫好叫屈。每个说书匠在一个热闹地方说上一本书后,就马上赶到下一个地儿再说,赶晌午吃饭时,所有的说书匠又突然齐齐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一句“但言江湖真切事,留教世人细评说。”
田云秀派出的衙差四下里拿人时,天高云淡,只有炎炎夏日热蒸起来的气浪,丝丝袅袅,若有若无,弥漫在冷清的“作案现场”。
不消说,这是白栩峰的主意,憨六的杰作。好活窑跟田云秀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是明显斗不过的。田云秀只需凭借柳弯弯杀人这个事实,就可以定罪落案。所以,白栩峰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柳弯弯杀人的真实情况传播出去,让大伙儿都知道柳弯弯为什么杀人。毕竟律法的正确适用,需要以真实客观的事实为依据,你田云秀有律法为戒,我白栩峰就拿事实作尺,让老百姓来评判柳弯弯的对错。
重病需用猛药医!此话不假。白栩峰的这个方子虽说偏激了些,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这个时代的民告官、越级上告还是要挨板子的。他权当是江湖人办江湖事,留看人心公允罢了,却不曾想起了大作用。
那田云秀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害怕这事牵扯到许显贵、冯一虎和他的关系上来,害怕老百姓说他徇私枉法、公仇私报,毕竟冯一虎只是他侄子的小舅子,死活与他不大相干,比起他的锦绣前程和为官口碑来说,是完全可以忽略的。但是,毕竟是亲戚家的事情,要就这样轻饶了杀人的柳弯弯,以后在亲戚门里,他田云秀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了呀。所以说,亲戚,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不靠谱的关系,你的家境往往就是测量这个关系的温度计,光景日月的好坏,很容易让你感知到亲戚间人情的冷暖。这个用血缘和婚姻拧成的纽带,往往只停留在表面上的繁荣与华丽,脆弱和不堪一击才是它恒久的常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田云秀在他的书房里快要转晕了,一边烦躁地骂着死去的冯一虎,一边焦头烂额地问着许显贵。许显贵当然是起不了作用的。田云秀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手下人又向他报告了李清正上吊的事情,他赶忙带了人往米脂县衙去了,许显贵自然不肯落下。
无定河已经断流了,一圪节一圪节的,和着浑浊而又干稠的泥沙,如同老人额头上动弹的皱纹一般,缓慢地向下游蠕动着。河两畔开垦出的川地,干旱程度较山里而言相对好些,有不死心的庄户安种了些庄稼,结果枯竭的死亡随着似火的骄阳如期而至,遗留下没成型的尸体遭人笑话。河两岸的树也遭了秧,夏天还远没有过去,就被披剥去了绿色的盛装,毕竟在饥饿和生存面前,所有生命都是低贱的,动物能维系生命的口食,人类又何尝不可放下自诩尊贵的身份去享用。
生命是渺小的,是悲哀的,是没来由的!就如李清正的死,堂堂一县之长,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阎王爷突然宣告了生命的终结。相比于大多数寂寂死去的人而言,他的死是有尊严的,他的死是幸运的。整个米脂县衙都设作了灵堂,白色的号布爬满了县衙的四下围墙,身着麻衣号衫的孝子孝孙哀嚎跪拜,来吊唁的同僚豪绅络绎不绝,两班吹手不住气地较劲演奏着葬礼的排场。
田云秀来吊唁李清正时,白栩峰、路佰鸣他们已经吊唁过了,正被安排在院里吃席。田云秀是来吊唁的人当中官职最高的,因此他一出现,登时前呼后拥围了许多人,有给他臂上缠号布的,有给他手里递香纸的,都点头哈腰地争着伺候着他。田云秀很享受这种被人重视和抬举的感觉,他拜祭完李清正的灵堂,被事宴上的总管和当地一个艾姓地主簇拥着准备进内堂用膳。
路过流水席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起身来,冲着那艾姓地主喊了一句:“艾地主,我这两天来了些朋友,手头紧,等驿站发了饷钱,我再连本带利一并还你吧。”
“黄来儿,是不是黄虎又来了?你小子就不能少交点狐朋狗友吗?迟早把你骗干吃穷呀!”艾姓地主没好气骂了一句那汉子。“再给你十天的时间,要是再还不了,别怪我拿你见官。”
“不害事的,一定还的了!多谢了。”那被呼作黄来儿的汉子连忙应道。
那艾地主不齿地斜了黄来儿一眼,赶忙随在田云秀身后,往内堂走去。田云秀却在白栩峰他们坐的桌前停住了脚步,盯着白栩峰的方向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李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难道不能来吊唁一下吗?”白栩峰最见不得田云秀,反讥了一句。
“谁问你了!”田云秀不耐烦地说道。
“李大人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难道不能来吊唁一下吗?”白栩峰身边的田一凡说话了,而且说的和白栩峰一模一样。
田云秀被人顶了一句,面上一红,尴尬地杵在原地。
“二叔你不要介意,我大就这脾气。我们和李大人共过事,听说他出事了,前来看看。”白栩生身边坐的田南星忙站起来赔不是。
白栩生看不过眼,也站起身来,径自向黄来儿那桌走去。他说黄来儿你小子混得不错呀,抱了个铁饭碗。黄来儿立刻指着他笑骂回来,就是给公家揽工的,哪如你这手艺人,跑跑江湖就把银子给挣了。白栩生立马又回了一句,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如今世道不好,到处跌年馑,可哪挣钱了,饥荒倒是沓下不少。黄来儿又笑说,乱世出英雄,你们弟兄子都是有本事人,将来沾你们光时可不要说不认识我黄来儿呀。白栩生忙摆手,这话托大了,你黄来儿交结广阔,能成大事了。黄来儿准备接话,跟前坐的个与他一边大的后生拉了他一把,又喊了一声二大,这是白事情,你们拉话拉的高兴的,叫人主家看见不好。两人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俩,忙互相摆了下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白栩生回来时,田云秀他们已经进了内堂。他问田南星,田云秀咋认识你们父女了。田南星刚开口要说了他是我二叔这半句话,就被田一凡一眼瞪回去了。众人忙转移了话题,吃着菜,就着酒。
田云秀入了内堂坐定,问李清正的大儿子李明远,你大怎么上吊的。李明远说他也不知道,平时是他堂哥李大胆跟着了。李大胆忙站出身来,拜了一下田云秀,说王寅生他们来找李清正要求派人攻打白家寨,李清正见州里没有下令,婉言拒绝了,然后王寅生就指着李清正鼻子骂,说你这是和九千岁过不去,和崔大人过不去,和秦通判过不去,你这个乌纱帽保不住,你的全家也怕保不住了。田云秀插了一句,这个王寅生不是被延安的捕快带走了吗。李大胆哼了一声,他是秦通判的人,我叔就是因为看不惯王寅生这号人,被他们威胁了一通,自己想不通,怕连累家人,才上吊的。田云秀又问,你看见他上吊了,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李大胆忙说,看见我还能让他上吊了,我听见王寅生威胁我叔了,我叔这个人我最清楚,天生的胆小,所以给我改了这么个名字让我随在他身边,没想到我还是没用,没能照顾好他。田云秀叹了口气,李清正呀李清正,你都敢顶撞阉党的人了,还怕他们报复甚了,糊涂呀。叹完气,他向李明远说了一句,回头我给上头呈个报告,给你大争取点抚恤金,这拖家带口的不容易。李明远和李大胆忙跪倒谢恩。田云秀扶起二人,让他们出去招呼别人,他要和艾地主商量点事情。
“田大人,我听显贵说了,你要放了那柳弯弯?”艾地主见李明远二人出了门,小声问道。
“不放咋弄?这都传成一哇声了,谁叫冯一虎平时名声赖,我不放人激起民愤咋办呀?孰轻孰重,你这个举人门清哇。”
“眼下灾荒遍地,时局不稳,可不能惹恼民意。”那艾地主附和了一句,转而坏笑一声,说道:“不过,柳弯弯可以放,但柳迎风和她的好活窑却不能放过!”
“这跟柳迎风和好活窑牵扯不上呀,怎么个不放过?”许显贵倒先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