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门来哭得欢,灵棚睡了升天官。
孝子孝孙嫑愁烦,且把心肠都放宽。
尊驾不是阳寿完,灵霄殿前排仙班。
南天门外把步散,蟠桃园里将戏看。
福禄二仙左右站,子孙后代把光沾。
……
来念喜的乞丐,正蓬头垢面地站在灵棚前,卖力说着好话。这是个大事宴,死的又是个当官的,因此他必须要说好、说多、说长,他不能让自己的表演,让主家用一顿茶饭或者三瓜两枣的小钱打发了。果然奏效了。李明远派人赏了他一串铜钱,一盘油糕,这一下让他很拔份,乐呵呵地便奔出门外去了。其他的乞丐借着这股氛围,也一起蜂拥前来讨喜,李明远也一一施舍打发了。
两班吹手,一边五人,分坐在东西墙角,卖力地表演着。正中坐的是两个唢呐匠,一个上手,一个下手,先是下手扶了长号吹个开端,之后上手便双手捏了长杆大碗儿唢呐,鼓着腮帮子,十指随着曲牌《花道子》的节奏起伏翻飞,吱哇哇吹出声来。二人或一起和了调调同吹,或一递一送、一高一低交替轮吹,唢呐声高亢浑厚绵延,直传入听者内心,颇为震撼。唢呐匠左右依次排开的是鼓手、镲手和锣手,鼓手循着唢呐匠急促的上音,飞快地在羊皮鼓上敲出同节奏的下音,或者跟着节奏一下一下地附和。镲手则是跟着鼓点,扬着两面铜镲,或急促回应,或短点附和。锣手和镲手的节奏一样,持一白布裹了的棒槌,击打着疙瘩锣凸起的部分。这就是陕北唢呐的“老五鼓”。
吹手们吹的欢的时候,也是宴席上吃喝正欢的时候。虽说李清正死的不明不白,家里都哀痛不已,但他大小是个地方父母官,办起白事来绝不能含糊。人活一世,吃喝两顿,生一顿,死一顿,因此这两顿饭必须要吃好。头天晚上起事时人不多,吃的也比较简单,羊肉哨子饸捞面。今天打早吃的是羊肉粉汤炸油糕,这对于连年受灾受饿的人们来说,无疑是垂涎三尺的。起先事宴上没人限制吃喝,厨房的总管喊了一声“油来”,几个帮厨便从厨房里抬了一个黑油油瓷器老盆出来,放在厨房外的敞亮地上。离老远就能闻得见羊肉的香味,离近了看,老盆里盛满了羊肉粉汤,油绿的芫荽躺在浮着油花花上,直勾起抑制不住的馋虫。人们蜂拥而至,各自举了手中的海碗和筷子,扎堆地往老盆跟前凑。力气大些的,挤在最前头,攥住老盆里的舀勺,使劲捅向盆底,再提起来时,往老盆沿儿上磕两下,汤水便顺着老盆的内壁流了下去,勺里就净剩些干稠的羊肉和粉条了。一勺接着一勺,总要把亲近的娘老子、婆姨娃娃的碗扣满,捎带的还要把认识的邻里朋友也给盛满。这一通下来,轮到后面人时,老盆里就全剩汤汤水水了。管事的一看这么不行,专门拍了一个掌勺的,叫大伙排队,由掌勺的匀兑稠稀给盛饭,一下子秩序好了很多。后晌的这顿饭是坐席,很有讲究,也很有吃头,可以品尝“八碗五魁”的美味。八碗是烧肉、冻肉、酥鸡、丸子、清蒸羊肉、红烧肉、蛋包肉、鸳鸯蛋,五魁是八碗中的头五名,即烧肉、冻肉、丸子、酥鸡、清蒸羊肉。李清正的事宴上的是八碗,每桌还另外给配了四个素菜,极是丰盛。
“花肠子,格老子的!你都吃了三碗了,还吃!”一根筋去盛米饭的时候,被花肠子先抢去了饭铲子,便骂出声来。
“你个龟孙都第五碗了,还好意思笑话我!”花肠子冲着一根筋瞪了一眼。
“你们不吃起开!”雒大汉突然在两人身后发声。
“你第几碗了?”一根筋问雒大汉。雒大汉没有说话,乍起两个指头,比了一个“八”的形状。
“嫑耍闹了,吃完还要赶路了!”白栩生凑过来说了一句,三人立刻不作声了,各自盛了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白栩生他们这一桌就吃完的时候,其他桌都还没有散。他们一离席,立马又填上一桌吃席的来。路佰鸣、白栩峰、田一凡去和李明远打了一声招呼,白栩生则和黄来儿告了别,一行人便要起身离开县衙。
“出乱子了!出乱子了!”一个五旬开外的老汉,跌跌撞撞从县衙门里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李明远忙凑上前去,扶住那老汉,说:“大叔,出甚乱子了?你慢些说!”
这时田云秀、艾地主、许显贵听得动静,也从内堂走了出来。许显贵一见那老汉,急忙跑到跟前,问道:“老丈人你咋来了?”那老汉歇了一口气,说道:“显贵,赶紧带人去州里!秀莲刚刚带了二十来号人,骑马奔州里去了,说是要给一虎报仇。你婆姨你晓得,不定能闹出甚乱子来!”“这个母夜叉!”徐显贵出口才记起老丈人就在跟前,忙转身跑到田云秀面前汇报。
田云秀骂了一句“糊脑子”,匆匆跟李明远请了辞,招呼手下一拥出了县衙。许显贵和艾地主没有随行。
众人都要跟白栩峰去好活窑帮忙,被白栩峰拒绝了。他说,这个事情有官府掺和,就不能按江湖上的道道办了,那田云秀和许显贵想要整治好活窑,总得出师有名,单凭柳弯弯这个事情,出不了幺蛾子。众人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只有筛子眼硬要跟着白栩峰,他说快穷的卖婆姨了,想就近赚点钱。白栩峰同意了,二人便伙骑了马,直奔州城。路佰鸣先和田一凡父女道了别,之后又与众人告了辞,他们师徒要回清涧,与白栩峰顺路,便尾随同往州城去了。
这边白栩生原本和几人说好一起去驼城揽工,但花肠子突然变卦,扭扭捏捏不想去了。一根筋于是就骂他。花肠子辩说他大托媒婆给他说了个婆姨。白栩生说这是个大事情,咱们弟兄不能都打光棍,钱二哥替你挣。田南星听这话时,瞅了一眼白栩生,白栩生却瞄着田一凡。一根筋白了花肠子一眼,那我也想乱(找)婆姨了,我还不是跟二哥揽工了。田南星忙转移话题,我也要和你们去驼城,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远门呢。一根筋忙说,那就一搭里走呀,花肠子你看你,还不如南星姐一个女人家。白栩生正要接话,田一凡出声了,他训田南星,你一个女娃娃家,跟一群二不浪后生到处疯跑像个甚,留家里好好给我学手艺,学成了给你挑个好婆家!田南星不高兴了,一撇嘴,使起小性子来。田一凡叹了口气,你娃还小了,女人这辈子就图个安稳,我看路佰鸣这后生就不错,读过书,当过官,他对你的意思我也看出来了。田南星面上一红,嘴里直呸,你懂个什么意思,他不错你去嫁他,我田南星要找就找自己喜欢的,谁也别想做我的主。田一凡气的吹胡子瞪眼,拍屁股先走了。田南星也没理会,只是让花肠子给她大转达一下她要上驼城的消息。花肠子没动弹,望着白栩生。白栩生说,田南星,你一个女娃家跟着我们几个大男人,传出去坏名声了。田南星哼了一声,自家妹子跟着哥哥出趟门,坏甚名声了。白栩生没再说话,冲花肠子点了下头,花肠子立刻去撵田一凡了。等田一凡脸红脖子粗要返回来算账时,白栩生、田南星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却说白栩峰和筛子眼到了好活窑时,只看见憨六一个人圪蹴在好活窑的牌楼下面,抽着旱烟。
“人都哪去了?”白栩峰问。
“都去州衙了,老板娘知道你会来,留我在这等你。走,咱们边走边说。”憨六拽了白栩峰的胳膊,拉着就走。
原来,在一个时辰前,冯秀莲带了二十来号人,堵在好活窑大门,嚷嚷着要给她弟冯一虎报仇。客人们都吓坏了。憨六带人上前理论,说这个事情官府已经介入了,你不要胡搅蛮缠。冯秀莲只说她家是开武馆的,他弟武艺不赖,柳弯弯不可能一剑致命,他弟被杀另有隐情。憨六说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好活窑不是任人撒野的地儿。这句话惹恼了冯秀莲,她左右的两个大汉倒提刀跃下马来,径直与憨六交手,三人难分胜负。冯秀莲骂一声废物,催马扬刀便要亲自上阵,她的长刀快劈在憨六头上时,一支红缨飞镖倏地从好活窑里窜出来,击在长刀上,荡开了刀锋。正是柳迎风的柳叶镖!她先向冯秀莲赔了一个不是,说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情谁也不愿发生,好活窑不会逃避责任,愿意赔偿。冯秀莲冷笑一声,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不稀罕你的赔偿,拿柳弯弯的命来偿!柳迎风又说,我女儿已经被官府抓了,偿不偿命官府说了算,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愿意赔偿。冯秀莲喊了一声好,那我就砸了你的好活窑当赔偿。柳迎风立马亮了手中宝剑,冲围观的看客一抱拳,劳烦各位做个见证,今天这事不是我柳迎风挑事,是有人无理取闹了。那冯秀莲早不耐烦了,立身马上一刀劈向柳迎风,柳迎风拧个脚花,一侧身躲过了。二人你来我往就交上手了。
“谁赢了?”一根筋问憨六。
“谁也没赢。”憨六说。“老板娘正要收拾那婆娘时,田云秀带着衙役出现了,不由分说把老板娘和那婆娘都锁起来,带回州衙了。”
“没个由头?”白栩峰问。
“好像是聚众械斗!”憨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