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夜,不安静,也不平静。
白日里的肆意涌动的热浪,此时正借着夜幕的遮掩,四散里遁去行迹。歇息了一整天的蝉虫,开始扯着嗓子聒噪起来。连同白天一直吐着舌头的狗儿,也不时地汪上两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但天终究还是热的,夜里的闷热虽比不了白天的灼热,但窑洞的“夏凉”还是不能满足人们纳凉的心,所以全都不在家里待着,脖颈上搭了湿手巾,手中攥了蒲扇,三三五五地聚在树下,借着月光拉话(聊天)。
好活窑的三斋,因为地势高些,时不时有略略的风吹过。但此时聚拢在三斋上的人们,却顾不上去享受这股凉风,尤其是柳迎风,心已经成冰了。
州衙的差人们已将三斋围得水泄不通。随冯一虎来的那两个公子哥和四个带刀的护卫,正七嘴八舌地向带头的捕快叙述着事情的经过,白栩峰则不断在跟前做着更正和补充。他们六人已经尝试过了,单凭憨六和护院们的手段,就可将他们轻而易举的灭口。
好在有白栩峰!他从推开那四个黑衣护卫进门的那一刻,就探得了他们的武艺,因此没有出手。憨六和护院们的凶悍,很快便让事态平息下来。他劝阻了要活扒人的憨六,力主将这些人送官处理。
老板娘柳迎风是同意报官的,毕竟她认为自己和衙门的官们还是有些交情的,即便这回柳弯弯闯下的乱子(祸)也不小。但她想错了,她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官场似海深,又岂是她一个妓院老鸨能探的着底的。
后来她才知道,冯一虎居然跟当今皇上还有联系。这是一条很恐怖的官链:冯一虎是米脂县县丞许显富的亲小舅子,许显富是绥德州判官田云秀的亲外甥,田云秀是延安府通判秦逸飞一手提拔的学生,秦逸飞是工部尚书崔呈秀的得意门生,崔呈秀是魏忠贤最为倚重的膀臂,魏忠贤则是皇上身边权倾朝野的大红人。
这次路佰鸣被免官,田云秀“居功至伟”,他是早就按捺不住上位的心了。路佰鸣被免职的理由很简单,就四个字,“办案不力”。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在堂审王寅生时,居然让王寅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孙玉钗。当然,这只是个理由而已,在阉党得势的时候公然堂审阉党的人,这才是路佰鸣被免职的根本原因。路佰鸣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路佰鸣一免职,田云秀便露出了真面孔,以“代知州”的身份下了逐客令,然后堂而皇之地掌印行权。这次冯一虎被杀,消息刚到他耳朵里,他便立即点了捕班衙役,全副武装,火速到了好活窑,同时还不忘派驿卒飞报许显贵知道。
田云秀一到案发现场,首先下令绑了杀人的柳弯弯,然后指派手下去录口供。他则暗中授意心腹,赶在死者家属来之前,安排与柳迎风私下沟通。
沟通是在三斋左面的脑畔上秘密进行的。四个衙差把在三斋门洞口,守住了通往四斋的路。另有两个便衣护卫,坐在接近四斋地界儿的门洞台阶上,警惕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你要没人守着,倒还是秘密,可这六位大汉往这通道口一杵,傻子都看出来有猫腻了。白栩峰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田云秀坐在太师椅上,装作一脸为难的神情,摊着双手,捏着嗓子向柳迎风说道:“咋来了么?咋来了么?你咋能给我闹下这么大的乱子来?你叫我咋处理了?”
“田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柳迎风专爱杀人似的,我又不是阎罗王,贪人的命了。”柳迎风和这些当官的是打惯了交道的,说起话来也是一点不客气,有甚说甚。
“不跟你耍笑!”田云秀见他的官威在柳迎风面前没奏效,板起了脸,严肃地说。“到底咋个事情了?坐下说。”
“好我的田大人了,你是个好官,这咱绥德人那个不晓得,你可得给我做主了。”柳迎风没给自己准备椅子,抬屁股半坐在土坯垒的烟囱上,夸了田云秀一声好,道了自己一声苦。
“嫑给我戴高帽,我不吃那一套。说事!”田云秀说。
“我就问一句田大人,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女儿柳弯弯人品咋相?”柳迎风没有直说,反问了田云秀一句。
“你这问的不是废话么!咱绥德城的人谁不晓得,好活窑里就一个清白女人,那就是你柳迎风的干女儿柳弯弯。”田云秀顺口接了一个事实。
“田大人这么说就好办了。绥德州有多少人惦记着我女儿,但哪个不是给我柳迎风面子,谁敢在我女儿面前胡骚情。那冯一虎算个甚东西,不就是米脂县丞许显富的小舅子嘛,球大点东西就敢在我好活窑里坏我女儿名声。就是许显富本人在我这好活窑,怕是也不能这么放肆吧?田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那冯一虎该不该杀?”柳迎风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同时又将难题抛给了田云秀。
“从道理上来说,冯一虎这么做肯定是不对的了,可你也不能单凭这个就把人给杀了呀。”田云秀平时看着是有些糊涂,但并不傻,自然不会留给柳迎风口舌上的把柄。
“母猪逼急了还上墙了,何况一个未出笼女女的名声了,那可是比她的命还金贵呀!”柳迎风不依不饶,绘声绘色讲道。“当时那形势你可是不晓得,外面站的四拿刀的,把住门不让我女儿出去。冯一虎他们三个大男人,就在窑里骚情我女儿,要不是我平日里就嘱咐她带防身武器,我女儿这清白名声恐怕是早毁了。”
“可你说一千道一万,杀人总得要偿命的呀!”田云秀在官场混这么些年,还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的。
“我给你吃双倍的利息!”柳迎风知道田云秀在这个事情上是必要见利的,所以不等田云秀点破,自己率先给出条件来。
田云秀的脸上立马堆开笑容来,但嘴上却不松。“一码归一码,我给你放贷吃利息是我的事情,你女子杀人要偿命是你的事情,这两件事情怎么能扯在一起?”
“既然这样子,还请田大人划个道道出来。”柳迎风毕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
“我划什么道道了,我可是朝廷官员呀,我是来处理案子的,又不是来跟你索贿的。”田云秀说的有板有眼。
若不是有求于田云秀,柳迎风真想啐一口浓痰在他脸上,但她忍住了,因为眼前田云秀的这幅表情,只不过是她平日里打交道的官们的普通嘴脸而已。
“公鸡拉屎,咱们直来直去。田大人,你就打开天窗说句亮话,要保我那女儿,到底得多少钱?”柳迎风最熟悉不过这个讨价还价的流程了,她不喜欢婆婆妈妈。
“你看看你这个婆姨,又来了!我跟你说不进耳朵里了是不是?我是来办案的,不是来索贿的!”田云秀的这前半句话,几乎让柳迎风觉得这家伙是个清官,但转而听到的后半句话,立刻让她找回了那个熟悉的田云秀。“不过,话说回来,这办案劳师动众,人吃马喂的,都要钱了,这个费用上头给拨的根本不够……”
“办案费用我全包了!”柳迎风赶紧接住田云秀的话茬,积极地表了态。
“你看看,你这个婆姨就是急屁火烧,我还没说完了,你就把我话打断了。办案费用这个事情,上头也没说过不让老百姓支持,我就勉为其难了,下不为例。但是这是个命案呀,冯一虎家属的钱你肯定得赔,至于赔了以后柳弯弯能不能脱罪,这又难说了,关键是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太多了,谁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田云秀不紧不慢,故意顿了一顿。
“明白。现在知道这事的人,就只有你的人和我的人,我的人自然不会瞎说。至于你的人嘛,就得有劳田大人给做做工作了,我柳迎风不是不懂路数的人,封口费少不了,你在我这放的贷,我给你吃三倍的利息。”柳迎风是一点即通。
“聪明人就是好沟通,柳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田云秀这下满意了。冯一虎是他外甥许显贵的小舅子,又不是他田云秀的小舅子,我田云秀才不管球你的死活。
“舅呀,不能答应呀!舅呀,那可是我小舅子的命呀!”从三斋上传来的声音。
田云秀听出是许显贵的声音。忙起身走到三斋脑畔窑檐上边,只见许显贵在三斋的院子里一跳一跳地探着喊话,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嗓子骂道:“许显贵你个半脑子,谁是你舅了?上来说话。”
许显贵正要上去,却被人拦了下来。“许大人不着急,原来您还跟田大人有这么一层关系。”此人正是白栩峰。“老板娘,今晚这个事情一定要依法处理,按大明律,咱小姐可是正当防卫,不够入罪的,您万不能花那冤枉钱!”
“哪来的刁民,也敢和本官妄谈律法。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来正当一说?”田云秀极力维护自己的官威。“来人呀,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刁民给我拿下!”
“大人息怒。”柳迎风赶忙向田云秀赔罪,一边四下里找憨六。“憨六,拦着点儿人!憨六,死哪去了!憨六,……”
憨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