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六没在好活窑!
白栩峰在告诉柳迎风这个事实前,半推半送地把上来拿他的两个差人迫回原地。不显山,也不露水,但圪蹴在门洞里的那两个便衣却看出了深浅,忙忙站起身来,抱了刀在身前,望着田云秀。
“田大人你大人有大量,这后生就是在我这揽工的木匠,乡下人,不懂的路数,你不要跟他计较。”柳迎风忙出来圆场。
田云秀被许显贵叫破了身份,搅黄了“生意”不说,还被眼前这么个二不楞后生顶了两句,面子上正下不来,这回听了柳迎风求情的软话,就坡下驴。“罢了罢了,后生家,难免有些冲动。”
“田大人,这个案子咋处理呀?我小舅子不能白死呀?”许显贵改得了叫舅舅,却改不了叫小舅子。
田云秀白了许显贵一眼。“咋处理你管不着!来人,带柳弯弯回州衙,择日过堂审讯。”田云秀显然是不好意思当着外甥的面,再去赚死人的钱了。
“杀人要偿命的啊!”许显贵小跑着跟在田云秀身后,嘴里不停的碎碎念,他对于自己连夜飞马奔波而来的结果不是很满意。
田云秀没有理睬,只顾下了一斋,上了马,带队扬鞭而去。许显贵恨恨地瞪了柳迎风一眼,也上马追随了去。
柳迎风能耐再大,也没法阻止田云秀行使权力,柳弯弯杀了人是事实,田云秀作为代知州自然有权抓她。柳迎风只是言语上责怪了白栩峰几声,也没有细去追究,因为柳弯弯被带走之前叮嘱了她一句话:“老白是个有本事人,憨六是我让出去办事的。”
但这一晚上的谈话,柳迎风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她知道了田云秀和许显贵的关系,也知道了这个案子还是有的谈的。
后半夜,天也渐渐凉了。月亮不规则地悬在繁星点缀的天空,淡淡的月光均匀地投洒在一斋的院落里,铺了一整地的银灰,像一块浑然一色的被面。二斋左右两端的两棵歪脖槐树,斜向一斋延伸出它粗糙的枝干,月光从稀疏的树叶丛中穿落下来,随着风吹动树叶的节奏,地下一小块一小块的月光也跟着摇曳,如同暗黑的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水波一般。
柳迎风此时的心情,恰似这涟漪一般摇曳的光影,久久不能平静。活了半辈子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心烦过,她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打打杀杀的事情也经历过许多,但这次生死攸关的灾难突然就摊在女儿柳弯弯的头上,她接受不了。她走过的路,不愿女儿重蹈,因此,她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女儿的身上,她要女儿清白、幸福,即使自己不是好厨子,她也愿意女儿是自己做的菜中最好的一道。
柳迎风知道田云秀的为官为人,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即使这个突破口被封闭,她还有压箱底的保命招。
睡吧,累坏了自己,谁救弯弯?柳迎风毕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坦然去睡了。
白栩峰却睡不着。他正坐在憨六住的门房里,吃着他给柳弯弯带的羊杂碎和油旋,有些凉了,杂碎汤略略散发出羊膻气味儿来,油旋也得使劲的撕咬才能下咽。白栩峰就这样扯一口油旋,就一口杂碎汤,再抿一口热开水,边吃边想算着什么。他首先是感恩于柳弯弯的留用之恩,但相处久了,他发现自己对柳弯弯感觉,不只是停留在报恩的原始状态了。隐约间,一种朦胧的情愫已然夹杂在其中,有时是惦记,有时是释然,有时是高兴,有时是紧张,甚至还有时是迫切。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被柳弯弯下药了吗?无论如何,此时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就柳弯弯,憨六已经按他说的去办了,自己也不应该闲着。
“路佰鸣!”白栩峰突然想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他为官多年,必定知道救柳弯弯的法子。”
好活窑的巡夜护院还没来得及回复,白栩峰已经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了。
可他不知道,此时的路佰鸣一行,也遇到麻烦了,很大的麻烦。
路佰鸣四人自与白栩峰分手后,急于和白栩生会合,快马加鞭,当天傍晚时分就赶到了贺家坪,却发现通往白家寨的路被封了。乱石如山堆放,大树似椽横亘,马是过不去了。乱石、大树的后面,“塞上独狼”杨鹞子、“窜天猴”雷探星、“土疙瘩”郝壮壮,还有贺家坪的村民,手持刀剑弓弩列队守着。
惠世扬是个直性子暴脾气人,想也不想便要硬闯。路佰鸣拉住了老师,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四人一字横向排开,拽马后退几步,俯身贴在马背上,一副强行闯关的姿态。
那边郝壮壮晓得惠世扬的厉害,连忙摆手示意身后的村民,弯弓搭箭,蓄势待发。可能是由于紧张,一支箭猛不防嗖的射了出来,直掠过封三的头顶,急速下坠插入身后的泥土之中。封三惊出了一声冷汗,郝壮壮也被吓了一跳。
这边路佰鸣本来是准备佯攻,等守路的人一放箭,便装作后撤逃跑,抄小路上白家寨的。此时的这支冷箭,正好给了他们后撤的理由,赶紧将错就错,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通往白家寨的小路是路佰鸣来白家寨办案时寻见的,田南星也曾向他提起过这条路。路佰鸣师徒二人决定步行去白家寨,马由赵四牵到隐蔽处看着,封三则埋伏在官道附近,观察着来往的动静。
天已经墨黑了。师徒两人啃着从四十里铺镇上买的白皮饼子上路了。月光如同一层白霜,薄薄地摊开铺在地上,路明朗地浮现在眼前。山间的风不小,时不时卷起散落的黄土,一旋一旋地从峁梁上转下来,消失在沟壑之中。明着的峁峁梁梁经月光一照,毫无掩饰地裸露在眼皮底下,那突出来、陷进去的沟沟壑壑,暗地里生成各种各样的阴影形状,给人以心理上的畏惧感。
“佰鸣,你怎么看阉党和东林党?”惠世扬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上却丝毫不落下风,赶路说话两不误。
“师父您怎么突然问这个?”路佰鸣反问。
“你嫑管那么多,直接回答我。”惠世扬笑着说。
“阉党蒙蔽上听,残害忠良,无视法纪,祸殃天下,岂能与我东林党相提并论!”路佰鸣直抒胸臆。
“东林党就好吗?”惠世扬依旧笑着问道。
路佰鸣没有说话,他看着师父,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温和而慈祥,但他却突然感觉到有些陌生和不知所措。师父怎么了?他可是东林党的重要人士,他怎么会问这样的话,难道这几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失去了信仰吗?不会的!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惠世扬看见路佰鸣一脸的疑虑,再没有笑,只是忧心忡忡的说了一句:“党争党争,一党权益之争,于民何益?我东林党自诩为国为民,可是如今,民不聊生,祸从四起,谁之罪焉?”
路佰鸣吃惊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一次也没有过,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忠于皇上,忠于律法,他执着地认为东林党就代表了他的信仰,他的师父更是如同一轮红日,满满地照亮着他的世界。但是此时,师父居然动摇了!
惠世扬见路佰鸣没有接话,也没有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赶路。
这条小路没有人设阻。其实,在陕北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村庄都有无数种可以通达的路径,只不过有些是大路,有些是小路,还有些是你脚下随心踩出的路。
白家寨正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中,散发出死一般的寂静。
“不对劲儿,王寅生他们肯定在了!”路佰鸣悄声说道。
正说话间,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白家寨的寨子口来了一队人马,七人七马,为首的正是王寅生,剩余六人中除了“窜天猴”雷探星,路佰鸣一个也不认识。
王寅生立在马上没有下来,扫视了周围一圈,捏指含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旁边的草垛里立马钻出一个人来,跑到王寅生面前。
“什么情况?还没有找到人?”王寅生低声问。
“没有。村里头嫑说人了,连只鸟都没有。”那人回答。
“继续隐蔽,这里是白栩生的老窝,我就不相信他们不回来。”王寅生下了令。“还有,路佰鸣这人狡猾的很,官道上不来,必定会从其他地方来,大家小心些。”
“白家寨的人到底躲哪去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雷探星问王寅生。
“这白家寨的人平时跟土匪和贺家坪的人对抗多了,设暗哨的了,你们这次大张旗鼓来,怎能不被发现?他们有专门藏身的地洞,外人根本不让进,连我都没进去过。让弟兄们好好找,一个旮旯都嫑放过。”王寅生心虚的说。他和孙玉钗找了三年都没找到,这点人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找到。
“谁了?出来吧。”王寅生身后的一位绿袍老者突然冲着路佰鸣师徒二人藏身的地方喊了一句。
路佰鸣起初还以为是在诈他,没想到三支箭瞬间尾随话音射来,师徒二人再无法安静地藏身了,一跃而起现了身。
雷探星见了二人,忙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用火折子点了,一道刺眼的光,瞬间尖叫着窜向夜空,最终在满天繁星的笼罩下发出一声“砰”的巨响。这是在跟封路的人发信号。
眼见一场恶斗是避免不了了。
只听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从戏台方向的地下穿透出来。接着,哭声开始变得急促,一声接一声的。又接着,哭声开始变得沉闷,慢慢的又消失了。
戏台!目标!四下里埋伏的人,惊了魂似的涌向了戏台,潮水一般开始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