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慢慢开始向西偏移,光芒也少了许多灼眼的刺意。
王寅生的人依旧围着路佰鸣、白栩峰四人,本来一触即发的一场恶战,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和马蹄声打断,人们都循声望着。
一骑黄尘卷土而至,黑骏马勒住脚步时,一位青衣老者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扯缰立在马前。银发披肩,神采矍铄,一双眼深邃犀利,包含了人生的沧桑与睿智,当这眼神扫在王寅生脸上时,老者银须一动,说出话来。
“魏阉大势将去,你等还要为虎作伥吗?若要名录,尽可将老夫掳去,老夫脑中可全是我东林豪杰。”
“原来是惠大人,小的们失敬了。您不是被九千岁给关起来了吗?”王寅生极尽所能的瞪大眼睛,他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个假象,但此时他口中的“惠大人”就真真切切站在他的视线中,还咄咄逼人地与他说话。
来人正是惠世扬!路佰鸣的师父,东林党重要人士,官拜大理寺少卿,善断刑狱,天启五年被阉党迫害,蒙冤入狱。
“魏忠贤那老阉狗能关我一时,又岂能关我一世!”惠世扬说话铿锵有力。“当今圣上英明!知道老阉狗作恶多端,惹恼上苍,降下灾象,因此命我等复出,斩奸除恶,虎蝇俱打!老夫此次回来,便是要扫除你们这些蛆蝇的!”
“哪来的老不死,岂容你红口白牙污蔑九千岁!”郝壮壮是个粗人,听不太懂惠世扬的官话,但其中的老阉狗、蛆蝇这些骂词,他还是晓得的。尤其是蛆蝇两字,直接点燃了他的火爆脾气,他朝起九齿铁耙,哇呀呀便冲向了惠世扬。
惠世扬没有动弹,依旧扯着马缰,满是皱纹的脸上,铺满了不屑一顾的哂笑。
郝壮壮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自己,临近惠世扬时,两脚一蹬地,借力腾空,向后扬起铁耙,使一式“凌空斩”,劈向惠世扬的脑袋。
白栩峰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但他离惠世扬太远,已然来不及帮救。身后的路佰鸣,面上却是风淡云轻,若无其事。
王寅生那一边,除了身后那一群二不楞后生高兴地为郝壮壮叫好外,其他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幕的情景。王寅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当然,他也是听他的上头说过,惠世扬可是个有故事、有内容的人。
“小心!”王寅生犹疑了半天,还是冲郝壮壮喊了一声。
迟了!已经迟了!郝壮壮都没有反应过来,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时,已离惠世扬约一丈开外,离随身武器九齿铁耙约三丈左右。他感觉疼,而且疼的厉害,知道疼的人说明就知道轻重,所以他赶紧爬起来,拾了铁耙,悻悻地埋头躲在自己队伍的最后头。
王寅生看的很清楚。惠世扬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只是甩了一下手里的马缰绳,然后半条胳膊在空中转了个半圆,郝壮壮就在脚踝脱离马缰绳时,很难看地飞了出去。
和郝壮壮不同,王寅生是上头,所以他会观察场面上的形势,并会针对不同的形势作出不同的对策。他们的胜算已经是负值了,所以山坡下拴着的马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一炮黄尘,松林坡上就剩了惠世扬、路佰鸣、白栩峰、封三、赵四五个人。
“原来你就是白栩峰啊,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白栩生?”惠世扬听了路佰鸣的介绍,问道。
“是的。乡野村夫,有劳惠大人惦记,愧不敢当!”白栩峰早闻惠世扬为官清正,刚正不阿,仰慕已久。今日相见,没成想人家殿前为官,居然还知道自己兄弟俩,如何不受宠若惊。
“刚才老夫是骗那些人的,其实我并没有官复原职,只是被提前释放了。”惠世扬说道。
原来,惠世扬也是遇赦脱狱。出狱后,阉党派人暗中加害,京城没有容身之地,他便回了陕西。到延安府时,顺路拜望了呓云大师,得知东林党名录被白家兄弟保藏的事情。后来回到清涧县,从心腹处得知了王寅生卧底找寻名录、白栩生被路佰鸣判决入狱的事情,担心名录有失,便赶来绥德,准备探监白栩生。来之前,他飞鸽传书告知了路佰鸣来绥德的日子,并要他提前安排探监事宜。哪知路佰鸣在他传书时已被革了官职,没有了“安排”的权力,只能回了午时松林坡相见的约书。这也正是路佰鸣处于下风,却死拼不退的原因。
那王寅生则是奉了延安府秦通判之命,去通知不让赦免白栩生等人的,结果路上打误了时间,到绥德州衙时,才知道来迟了。但他们从州衙派出监视路佰鸣的探子处得知,路佰鸣一早去了州牢方向,怀疑是与白栩生等人见面,便带队拍马追来,这就是双方遭遇的缘由。
白栩峰是起早去的,比这两拨人都早,都未能遇着。他说出了白栩生等人被释放的信息。几人经过讨论,料定白栩生会先回白家寨,于是决定由惠世扬、路佰鸣等四人先去白家寨找白栩生,白栩峰则继续留在好活窑探听消息。五人一直相跟到绥德城下,才分道而行。
白栩峰的心踏实了。他很开心,老二白栩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老二安全,他安心。
父母是在与贺家坪的人械斗时双双被杀的。那时,白栩峰才十五岁,白栩生十三岁。兄弟俩也是参与了那场械斗的。那是一场毫无章法、毫无规矩可言的械斗,平日里温顺的厨具、农具,如菜刀、锄头、连枷、茅勺等,全都狠命地往人身上招呼,咕咚声、呲啦声、乒乓声,这些发源于各种“武器”与人接触时的声音,夹杂着人们的怒吼声、惊叫声、哭喊声,让整个械斗的场面更加混乱、血腥、恐怖。有单打独斗的,有结伙殴斗的,还有什么也不管,逢人便打、便砍、便杀的。一时间,生命被杀红眼的魔鬼,无情交给了死神。
闻讯赶来的衙差只是在边上看着,理由是“事态不明,不得轻举妄动”。官府的消极应对,更加纵容了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对武力的崇尚,所谓的公共资源,最终只能沦为强取豪夺者的私家配置。而这些资源恰恰又是要命的,它直接关系着人们的生存。在生存的问题面前,任何的华丽说辞都会显得苍白,人们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物质条件,官府强加给的精神食粮并不能彻底解决生理上的需求。因此,只有争夺,拼命的争夺,人们才能最大程度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白栩峰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倒下,正是那悲惨的一幕,促使他与弟弟白栩生外出学艺,才拼得了今时今日的光景。如今白栩峰已是而立之年,按说早该娶妻生子,成家立户了,但长兄如父的传统,使他一心只想着先给老二成家。偏偏白栩生是个浪荡江湖的主儿,压根没把心思放在安安分分过光景上,成天跟着说书匠乱跑,打听江湖风雨,要行天下大义,如同着魔一般。这一耽搁,弟兄俩便都单着了。
想到这里,白栩峰自个儿失声笑了。强扭的瓜不甜,老二不愿早成家,随他去吧。
天色渐渐黑了。白栩峰不愿意委屈今天的好心情,他专门跑去北门滩喝了两碗羊杂碎。填饱肚子后,他突然记起憨六说过,柳弯弯也是好这口的。念及柳弯弯的留用之恩,白栩峰让店家打包了一碗杂碎、两个油璇。
回到好活窑时,憨六没在门房,柳弯弯也没在账房。白栩峰正觉蹊跷间,猛听得三斋上传出一阵吵闹的声音。
白栩峰忙上了三斋。憨六带着好活窑的几个护院,站在二斋的脑畔上,眼睛死盯着最右首的窑洞,吵闹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窑洞门口,站着四个黑衣人,都抱着刀。
“出甚事了?”白栩峰急切地问。
“许显富,就是米脂县的县丞,派人追债来了。老板娘就迟还了他三天银子,他便派了小舅子冯一虎来催债。老板娘筹钱还清了,冯一虎还仗他姐夫的官势,硬要让弯弯姐陪夜。弯弯姐什么脾气,这不吵开了。”憨六道出了事情缘由。“这绥德州谁人不知,老板娘爱护女儿,弯弯姐是咱好活窑里唯一的清白女子。他冯一虎算哪根葱了!”
“那你们咋不过去帮忙了?”
“弯弯姐不让,说她自己能应付。”憨六不甘地说。
白栩峰朝吵架的那孔窑洞走了过去。门大开着,远远望见窑里面有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正是柳弯弯。
“冯公子,咱们账清事了,互不相欠。你想在好活窑消遣,我叫姑娘们作陪,费用算我柳弯弯的。你若……”
“少来那套,今晚老子睡定你了。”冯一虎很霸道地打断了柳弯弯的话,后面的两人也跟着起哄。
“冯公子,好活窑是干这一行的不假,但我柳弯弯从不陪客,还请自重。”柳弯弯为了干娘的生意着想,不愿惹事。
“老子有权有势,你跟了我,亏待不了你!”冯一虎得意洋洋,不依不饶,与那二人一起,开始对柳弯弯动手动脚。“你要不从,只怕是由不了你!”
柳弯弯被逼无奈,从腰间抽出所佩短剑,后退一步,指着冯一虎警告说:“冯公子,就此打住,你我以后还是朋友。如若不肯,就算你姐夫是米脂县丞,也休怪我剑下无情。”
冯一虎三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哪里知道害怕,只顾仗着人多,欺身而进。也是催命的无常到了!
白栩峰见势不妙,连忙推开那四人往里冲。但已经迟了,冯一虎的喉咙已被柳弯弯的短剑贯穿,血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