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里的溪水边,水都上了冻,却还有人在洗衣。凌巧春看着那蹲在河边,在冰上凿了个窟窿,正一盆盆往外打水的女孩子,不自觉的捂住了嘴巴。
多年后重逢,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落魄成这个样子。
家里,家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苏力行在心里头不好多提及凌家的事情,主要说的还是凌仲夏的案子,所以凌巧春对家中的窘境一无所知。她原本以为他们千里迢迢上京打官司,落魄也该落魄了些,但是却没想到有这么惨。
凌慧冬出生的时候,凌家的状况已经很好了,她基本上就是被娇养大的,凌巧春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朝气蓬勃的妹妹,可哪里想到,妹妹如今这么大了,竟然还要冬天里来洗衣服。
凌慧冬听着背后有人喊,缩了缩脖子,转身回头只见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站在岸上喊她。她没认出来人,只当又是哪家来找她洗衣服的顾客,疑心怎么不是佣人而是主妇,但出于礼貌还是颠颠的跑了上去,结果一等跑进,就被人一把抱住哭了起来,“妹妹,我的好妹妹!”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凌慧冬愣了一下,然后也抱着凌巧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姐,姐姐,是你吗?姐我想死你了,你终于来看我们了……”
姐妹俩抱着痛哭了一场,然后凌慧冬兴冲冲的抱着洗衣盆带着凌巧春回到了她们的家,一路上兴冲冲的说道,“姐,我现在能挣钱了,待会儿我给你买肉吃。”
“嗯,我们慧娘长大了。”凌巧春看着妹妹长满冻疮的手,努力忍住眼泪笑着说道。
凌慧冬以前在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小姐,却也被母亲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冬天里怕冷了,连床都不愿意起,非要凌巧春帮她把衣服煨热了才穿。如今看着她这样子,凌巧春说不出的心疼,但她也不想戳破妹妹的自尊心,于是便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慧娘,家里头到底怎么了,怎么还让你出来挣钱?”
凌慧冬听着这个,脸色黯淡了一下,然后从开头讲起,说道凌仲夏是如何不成器,又是如何沉迷赌博,跟人发生口角,将人致死,然后又是如何气病了父亲,母亲如何散尽家产为他四处奔走,以求脱罪。
“他们原本还想骗苏大人,可是我不愿意。苏大人那样的好人,要是因为这件事贪赃枉法,被人告了上去,那该有多冤。所以我没有听娘的话,偷偷跑去告诉了苏大人,要他别手下留情,”凌慧冬说道这里,忍不住哽咽着用手背擦擦眼睛,“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当仲夏被流放后,娘竟然一下子就被打击的倒下了。”
“娘,”凌巧春听着这个,声音忍不住一颤,“娘怎么了?”
“大夫说是怒极攻心,晕过去后醒来,整个人都不行了,痴痴傻傻的,跟她说话也听不懂。”凌慧冬说道这些,眼泪更是跟落珠子一样的不停往下掉,“你说,我们还有这么多儿女,为什么她不看看我们呢!她就是为我们着想,也该努力活下来啊,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凌巧春听着凌慧冬的话,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她懂得妹妹的难过,因为儿女缘说起来就这么奇怪,家里头四个孩子,母亲有多不喜欢她,就有多喜欢弟弟。她简直是将着弟弟当成眼珠子一样在疼,哪天她这个宝贝疙瘩没了,她也就失了魂。
照着凌慧冬这样说,原来在凌仲夏犯事之后,大哥凌伯秋的媳妇儿张甜桃便撺掇着凌伯秋跟凌驾划清关系,分家另过。凌伯秋一直老实,什么都听媳妇儿的,结果这次没有依着媳妇儿,而是直接将着张甜桃休回了娘家,然后自己随着父母上京。
如今,二老一个瘫痪不能说话,一个痴痴傻傻,弟弟被流放,妹妹年纪还小,支撑家里头的就是他一个人。原本凌慧冬只是在家里帮衬着缝缝补补,如今看着哥哥太过辛苦,才忍不住帮人浆洗衣裳,连着大冬天的都出门干活。
“苏大人帮了咱们不少,开始爹的医药费,咱们的房子,都是他帮忙找的。只是我跟哥合计了,人家好心是人家好心,咱们受人恩惠却不能不知数。苏大人一个人也不容易,就那点俸禄,在京中管自己吃住都难,还别说包着咱们一家子了,所以我们后面就自己挣钱了。”凌慧冬不知道苏立行的来路,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官员。她这些在京城中也听着左邻右坊说了,知道不是每个当官的都有钱。越是好官越穷,苏大人住在这里,便知道他手头不宽裕,他们也没好意思赖着人家。
凌巧春听了妹妹这话,别提多感动了,哽咽着说不出其它,抓着妹妹的手颤了半天,才咬牙张口说道,“你别担心,现在找着我了,万事有姐呢,你可千万别在逞强了。”
她也大雪天的洗过衣服,她知道手浸在那些冰水里有多冷。年轻时不觉得,只到等到像自己这样想要孩子的年纪时,才知道那些举动对着自己的身体伤害有多大。
凌慧冬听着她这话愣了愣你改,然后瞅了瞅凌巧春身后的丫鬟们,凑在她身边跟她小声嘟囔道,“姐,我知道你嫁进去的光景儿,那家里越富贵,你的日子便越不好过,所以就别操心咱家里了,有我跟哥在,不要紧呢。”
别人不记得,凌慧冬却记得姐姐是怎么样进人家门的。富贵又如何?当年金家还不是有名的富贵人家,姐姐在那里还不是大少奶奶,过的那又叫什么日子?越是有钱人家,便越是糟践人啊!
她自觉得对不起姐姐,所以姐姐这会儿肯来看她,肯认她这个妹妹,凌慧冬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了,她没想过受姐姐什么益处,所求的不过是从小苦到大的姐姐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等到了家,见到了黑了瘦了许多的哥哥,以及口不能言,只能默默看着她流泪的父亲,凌巧春除了哭还是哭。等她说拿出钱来帮家里头时,大哥凌伯秋跟着慧娘的意思一样,还是坚持拒绝了。
“巧娘啊,”看着凌巧春带来的丫鬟都在外面,凌伯秋才敢大声跟妹妹说话,“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如今真的不用。你在人家家里头过的虽好,可那吃穿度用都是人家家里的。你用是理所当然,我们这些亲戚拿,那就有些不地道了。若是咱们家跟人家家世差不多,我也就不推辞你这个礼,可如今咱们这家,是不配跟人家做亲家的,你拿东西给我们了,你受累。”
“哥,不要紧的。”凌巧春也知道是先前金家那些事吓到哥哥了,她费尽心思的解释,“我现在的这个相公跟以前的不一样,他人很好的。”
“嗯,人好就好,我妹子有福了。”凌伯秋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是坚持却一点都不少,“可就是这样,我才更要懂分寸。之前是家里头我说不上话,只能让娘那样胡咧咧,反倒是害了你。如今这个家既然我做主,那我就不能要你从婆家拿的东西。”
凌伯秋也知道,之前凌巧春在金家过的那么艰难,有一半也是因为母亲的不识相。金家发达后,原本就看不起他们,可母亲还时不时的上金家打秋风。哪怕人家不待见她,但每次总不会让她空手而归,可母亲捡着点小便宜,最后连累被人鄙视被人找霉头的,却还是妹妹。
所以,他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伸那个手了。
“你放心,京城大着呢。”凌伯秋看着凌巧春眼泪汪汪的样子,只觉得仿佛又看到小时候那个软软小小的妹妹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这么多人,赚钱的机会有的是,你哥哥我又不缺力气,别担心。说不定哪天我就发了财,等我有了体面,不给你丢脸了,哥哥带慧娘一起去你府上看你。”
“哥,你不丢脸。”凌巧春听着哥哥这话,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我永远不会嫌弃你们丢脸的”。
“嗯,我知道。”凌伯秋轻声说道,脸上满脸的温柔。
母亲是那样一个人,却又为着这个家辛苦了一辈子,于是他们谁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可谁知道后来,却正是对她的纵容,害了妹妹,也害了弟弟。
母亲卖了两回妹妹,第一回是他太小了,无力阻止。第二次却是被母亲给哄过去了,跟着爹爹都睡了一晚,等到第二天见着慧娘哭得更泪人一样,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那时已经晚了,母亲不肯说出买人的人家,他们就是想要救人也没有门路。
如今,见着大妹妹,见着她穿金戴银,人养的白白净净,知道她过的很好,凌伯秋便觉得自己安心了,再也别无所求了。纵然家徒四壁,父母又都在病着,那又怎么样?他身为长子,本身就有养家的责任,怎么能让出嫁的妹妹再因为自家的破事而被人嫌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