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顿先生想让你给我们念念书,夫人,’我马上说道。‘他会很领情的—他会很感激的。’
“夫人皱皱眉头,抬起眼睛,回答道:
“‘哈雷顿先生,还有你们这一帮人,请放明白些,你们假情假意地想来讨好我,我可一概拒不接受!我瞧不起你们,跟你们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说的!当初我情愿舍了命,也想听一句和气的话,甚至见见你们哪个一面,可你们都躲开了。不过,我不想向你们诉苦!我是冷得不行,才被迫下楼来的,既不是来给你们解闷的,也不是来跟你们做伴的。’
“‘我做错什么事啦?’厄恩肖开口道。‘怎么怪起我来了?”
“‘哦!你还得除外,’希思克利夫夫人答道。‘我从来不在乎你关不关心我。’
“‘可我不止一次提出过,也请求过,’厄恩肖说道,见她如此傲慢无礼,不禁冒起火来,‘我请求过希思克利夫先生,让我代你守灵—’
“‘住口!我宁可走出门外,或者去任何地方,也不愿意听见你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我家夫人说道。
“哈雷顿嘟囔说,她还是给他见鬼去吧!说着从墙上取下枪,不再管束自己不干礼拜天常干的活了。
“这时哈雷顿说话就随便了,林顿夫人立即看出,她最好还是回到她孤寂的空房里。无奈霜冻已经来临,她再怎么傲慢,也不得不屈尊和我们做个伴,而且越来越走不开。不过我还是留神,不让她再来嘲弄我的好性子。从那以后,我就像她一样冷漠,她在我们中间没有一个爱她或喜欢她的人,她也不配有,因为不管什么人,只要跟她说半句话,她就连忙往后缩!她还顶撞主人,简直是在讨他的打。她越是挨打,就变得越凶狠。”
听了齐拉讲的这些情况之后,我起先决定辞掉我的差事,租一个小屋,接凯瑟琳跟我一起住。但是,要让希思克利夫先生答应这件事,就像让他给哈雷顿自立门户一样难。眼下我看不出有什么补救办法,除非凯瑟琳能再嫁,而筹划这种事,我是无能为力啦。
迪安太太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尽管大夫把我的病情说得很严重,我还是很快就恢复了体力,虽然时下只是元月的第二周,我仍然打算一两天内骑马出去,到呼啸山庄通知我的房东,我要到伦敦住上半年。他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另找一个房客,过了十月后住进去。我说什么也不在这里再过一个冬天了。
第十七节
昨天天气晴朗,无风而寒冷。我按计划到山庄去。女管家求我给她捎个短信,交给她的小姐,我没有拒绝,因为这位可尊敬的女人并不觉得她的请求有什么不妥的。
前门开着,但是跟我上次来访时一样,那专为提防外人的栅门却闩得紧紧的。我敲敲门,把厄恩肖从园圃中招出来了。他解开门链,我走了进去。这家伙身为一个乡下人,长得真够英俊的。这次我倒特别注意起他来,可他显然在尽量不去利用他的有利条件。
我问希思克利夫先生在不在家?他回答说,不在,不过吃午饭时会在家的。当时已是十一点钟了,我表明我想进去等他,哈雷顿一听这话,立刻扔下手里的工具,陪我进去,不过不是代表主人,而是行使看家狗的职责。
我们一道进去了。凯瑟琳在那里,帮助准备些午饭时吃的蔬菜。看样子,她比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更加郁郁寡欢,更加没精打采。像上次一样,她几乎没有抬眼看我一下,只管做她的事,全然不顾通常的礼貌;我点了一下头,问了一声早安,她却丝毫没有答理我。
“迪安太太想使我相信她和蔼可亲,”我心想,“看来并非如此。不错,她是个美人,但不是个天使。”
厄恩肖粗鲁地叫她把手头的东西拿到厨房去。
“你自己拿去吧,”她说道,她刚把菜搞好,就往外一推,走过去坐在窗前的一张凳子上,动手用萝卜皮刻些鸟兽类的小玩意。
我走到她跟前,假装想看看花园,随手把迪安太太的信丢在她的膝盖上,我想我做得很机敏,没有让哈雷顿注意到,不料凯瑟琳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随手把信扔掉了。
“你的老朋友,田庄的女管家写给你的信,”我回答道,气她暴露了我的善意举动,还怕她误以为那是我给她的私信。
她听我这么一说,很想把信拾起来,怎知哈雷顿抢先一步,一把抓过信,塞进了背心口袋里,说是让希思克利夫先生先看看。
一听这话,凯瑟琳默默地转过脸去,偷偷地掏出手绢,擦着眼睛。她表哥心里有些软,斗争了一会之后,又把信抽出来,极不礼貌地丢在她身旁的地板上。
凯瑟琳连忙捡起信,急切地看了一遍,接着对于老家的人和牲畜,向我提了几个问题,随即凝望着那些小山,喃喃自语起来。
“我多想骑着敏妮到那儿去啊!我多想爬上去啊—唉!我厌倦了—我腻烦了,哈雷顿!”
她把她那漂亮的脑袋仰靠在窗台上,又像打哈欠,又像叹息,接着就露出了一副茫然的悲哀神态,既不在乎,也不晓得我们是否在注视她。
“希思克利夫夫人,”我默然坐了一会以后,说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你的一个熟人吧!我跟你这么熟,我觉得很奇怪,你都不肯过来跟我说句话。我那位女管家总是不厌其烦地谈论你,称赞你,如果我回去时不带点有关你的消息,只说你收到了她的信,一句话也没讲,那她会多么失望呀!”
她听了我这番话好像很惊讶,便问道:
“埃伦喜欢你吗?”
“是的,非常喜欢,”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一定要告诉她,”她接着又说,“我本想给她回信,可我没有写信用的东西,连一本可以撕一张纸的书都没有。”
“没有书!”我嚷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没有书怎么能在这里过下去呀?田庄虽然有个大书房,我还常常感到无聊。要是把我的书拿走,我就没法活啦!”
“我有书的时候,总是在看书,”凯瑟琳说道,“希思克利夫先生却从来不看书,所以他就想毁掉我的书。好几个礼拜以来,我都没见到书的影子。只有一次,我在约瑟夫的那堆神学书里翻来翻去,惹得他大发脾气。还有一次,哈雷顿,我在你房里发现一堆秘密的藏书……有的是拉丁文和希腊文,有的是故事和诗歌,全是老朋友—那些故事和诗歌是我带来的—你把它们收集起来,就像喜鹊收集银匙一样,只是好偷而已!这些书对你没有用—不然就是你使坏把书藏起来了:既然你不能享用,你也不许别人享用。也许是你的嫉妒感染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他才夺走了我的宝贝书吧?但是,我把那大多数书写在脑子里,印在心上,这些你是无法夺走的!”
厄恩肖听到表妹揭露他私下收集文学书时,满脸涨得通红,愤然结结巴巴地否认了对方对他的指控。
“哈雷顿先生是想增长知识,”我替他打圆场说。“他不是嫉妒你的学识,而是向你看齐—用不了几年,他就是个聪明的学者啦!”
“与此同时,他却想让我堕落成一个笨蛋,”凯瑟琳答道。“是的,我听见他一个人学着拼音、念书,真是错误百出!我希望你像昨天那样,再念一遍‘追猎歌谣’—可笑极了!我听见你念的……还听见你在翻字典,查那些生字,接着就骂起来了,因为你看不懂那些解释!”
显然,那小伙子觉得这太不像话,他愚昧无知要受到讥笑,后来想努力摆脱愚昧无知,居然也要受到讥笑。我也有同样的看法,回想起迪安太太讲的那桩趣事,说他最初如何试图从抚育他的愚昧无知中解脱出来,我便说道:
“不过,希思克利夫夫人,我们每个人都有个开头呀,每个人都在开头时跌跌撞撞的。要是我们的老师光嘲笑我们,而不帮助我们,我们还要跌跌撞撞呢。”
“哦!”她回答道,“我并不想限制他求学上进……可他没有权利把我的东西据为己有,并且用那些低级错误和胡乱发音,让我觉得可笑!那些书,不管是散文还是诗歌,会引起种种别的联想,因而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不想让那些书被他那张嘴巴所败坏,所亵渎!再说,他从这些书里,偏偏选中了我最喜爱的那几篇念来念去,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
一时间,哈雷顿一声不吭,胸脯在一起一伏。他强忍着满腹的屈辱和愤怒,要压抑下去可真不容易。
我立起身来,心想我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该让他觉得在人前发窘,便走到门口那里,观赏起外面的景色。
哈雷顿学着我的样子,也走出屋去,但是转眼间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五六本书,全都扔到了凯瑟琳的怀里,一边嚷道:
“拿去吧!我永远也不要听,不要念,不要想到这些书!”
“现在我也不想要啦!”凯瑟琳答道。“我看见它们就要联想到你,我讨厌它们。”
她打开一本显然常被翻阅的书,以初学者拖腔拉调的语气念了一段,接着就大笑起来,把书扔掉了。
“听着,”她以挑逗的口吻接着说道,并以同样的腔调念起一首古代民谣。
然而,哈雷顿的自尊心使他无法再忍受折磨了—我听见啪的一声,他用巴掌来制止对方那发贱的舌头,对此我并非完全不赞成。那个坏丫头竭力去伤害她表哥那敏感而又未经陶冶的感情,表哥的唯一办法就是借助武力来说话,向伤害他的人加以清算和报复。
随即他又把书拾起来,全都扔进炉火里。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向一团怒火献上这一祭品时,内心里是多么痛苦—我猜想,这些书焚化时,他回想起它们曾经给他带来的乐趣,以及他曾经期待它们会给他带来的洋洋得意和与日俱增的喜悦。我想我也猜到了激励他私下读书的动力。他本来一向满足于每天的劳作和那牲口般的粗俗享受,直至凯瑟琳出现在他面前。一方面对她的讥笑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又希望博得她的赞赏,这就是他力求上进的最初动机。谁知他那自我提高的努力,既没使他避开讥笑,也没给他带来赞赏,反而带来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是的,这是你这样一个畜生能从书本里得到的全部好处!”凯瑟琳嚷道,吮着她那受伤的嘴唇,以愤怒的目光瞅着炉中的浩劫。
“现在你最好闭上你的嘴!”哈雷顿凶狠狠地答道。
他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急匆匆地冲到门口,我连忙闪开让他过去。不料他还没迈过门阶石,希思克利夫先生便从砌道上走来了,正好碰见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
“你这是干吗呀,我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罢,便挣脱了身子,好独自去品味他的悲哀和愤怒。
希思克利夫盯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我要是败在自己手里,那岂不是怪事?”他嘟囔说,并不知道我在他背后。“但是当我想从他脸上看到他父亲时,我却一天胜似一天地看到了她!见鬼,他怎么这样像她呢?我简直不敢看他了。”
他两眼望着地面,怏怏不乐地走进去。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焦灼不安的神情,这是我以前从未见到的。他看上去也消瘦了些。
他儿媳从窗子里一望见他,当即逃到厨房去了,于是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很高兴看见你又出门了,洛克伍德先生,”希思克利夫回答我的问候说,“部分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在这荒凉的地方,一旦失去了你,我恐怕很难一下找到谁来接替你。我常常纳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恐怕是无聊的心血来潮吧,先生,”我回答道。“不然就是这无聊的心血来潮要把我拐走了。我下礼拜就要动身到伦敦去,我必须预先通知你,我原定租用画眉田庄一年期满后,就不想再续租了。我想我不会再在那儿住下去了。”
“哦,真有这事!你流荡在尘世之外,感到厌倦了,是吗?”他说。“不过,你要是因为不再住在那地方,而来请求停付房租,那你这趟是白跑了—我不管对什么人,讨起账来向来是不讲情面的。”
“我不是来请求停付房租的!”我大为恼火地嚷道。“你要是想要,我这就跟你结账。”说着,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小本子。
“不,不,”他冷漠地答道。“你要是回不来了,你会留下足够的钱偿付你的房租的……我不着急—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一个不会再来登门的客人,通常是会受到欢迎的—凯瑟琳!把餐具拿来—你在哪儿?”
凯瑟琳又出现了,端着一盘刀叉。
“你可以跟约瑟夫一块吃饭,”希思克利夫悄悄嘟哝道,“待在厨房里,等他走了再出来。”
凯瑟琳毫不迟疑地照他的指示办了。也许她根本无心做那越轨的事。整天生活在乡下佬和厌世者之间,即便遇见上流社会的人,她大概也不会稀罕的。
一面是冷峻阴郁的希思克利夫先生,另一面是一声不响的哈雷顿,我这顿饭吃得有点索然无味,吃完就早早告辞了。我本想从后门走,以便最后再看凯瑟琳一眼,同时气气约瑟夫那老家伙,谁知哈雷顿奉命牵来了我的马,主人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因此我也就无法了却心愿了。
“这家人生活得多么沉闷啊!”我骑着马顺着大路走去时,心里想道。“如果林顿·希思克利夫夫人真像她的好保姆所期望的那样,跟我两心相悦,一起搬到城里的热闹环境中去,那将成为一桩比神话还富于浪漫气息的事情!”
第十八节
一八○二年。这年九月,我应邀到北方一个朋友的原野上去打猎。我去他住地的途中,意外地来到一个离吉默顿不到十五英里的地方。在路旁一家客栈里,马夫提着一桶水来饮我的马,恰在这时,有一辆车装着刚收割的碧绿的燕麦,从我们旁边走过,马夫就说:
“你是打吉默顿来的吧,嘿!他们总要比别人晚收割三个礼拜。”
“吉默顿?”我重复了一声。我在那地方住过,但是已经记不清楚了,像梦一样。“啊!我知道了!离这儿有多远?”
“兴许十四英里吧,翻过那些山,路不好走,”他答道。